缬罗道:“那么妾该如何想?”
“王女可知北庭都护府?”
缬罗的目光定住,笑意凝在唇边。
北庭都护府,乃前朝所设。其所在的庭州,紧邻回纥,与安西都护南北呼应,自设立以来,节制河西至西域的广袤之地,曾一度繁盛,无力西顾,北庭都护府为吐蕃所破,不复存在。
对于西域诸国来说,这北庭都护府,并不是一个讨喜的地方。因为它在的时候,诸国都要受其制约。而天底下,没有谁喜欢受管束,尤其这管束还是来自远在千万里外的中原。
“妾自是知晓北庭都护府。”缬罗缓缓道,“娘子有话不妨直言。”
“中原无论哪家掌控,这北庭都护府都是迟早要回来的。”我说,“北戎的骨力南为子民寻求的生存之道离不开中原,回纥与西域诸国更是离不开。而回纥的地利,恰恰可与北庭都护府互为依托。北庭都护府孤悬塞外,受四方侵蚀的危险不亚于回纥,王女可想过,若回纥与北庭胡为门户,以此与中原结盟,中原难道会不愿意?”
缬罗的目光灼灼,不辨喜怒。
她的手指在腰间的镶宝马鞭炳上摩挲着,似思绪一般盘桓不止。
帐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可我若帮了娘子,无论洛阳那位还是京城那位,都不会原谅我。”好一会,她说。
“这是我的事。”我淡淡道,“他们不会追究王女。”
她盯着我,少顷,道:“娘子还说妾看走了眼。他们二人,明明都很是在乎你,你知道。”
我撇了撇唇角,不置可否。
——
得知了缬罗离开的时机,我和杜婈都不动声色地准备了起来。
我们都没有什么随身行李,唯一要准备的,是御寒之物。
不过景璘给我的裘袍虽然暖和,却实在是太贵重太容易引人注目,在北戎这样的地方,还是放弃为上。
我将它看了看,终是将它收到了箱子里。
说来,在平朔城的时候,我向缬罗提出此事,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后手。我习惯这样,要紧之事,须得有两手准备,避免在一棵树上吊死。
景璘说出他会助我摆脱一切牢笼的时候,我其实是愿意让他来安排这一切的。我帮他完成心愿,他也帮我完成心愿,这很公平。
但我知道自己得孕之后,一切有了变化。
景璘显然并不希望我将这胎儿留下来。
我自然是在打着注意,待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就想办法落胎。我火急火燎地想离开北戎,这也是原因之一。但他的意思,会将我带回京城去。
于我而言,京城亦是牢笼。他也许会放我走,但恐怕在这之前,还有枝节。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在这胎儿来到的时候,一切都不容我有太多的犹豫。
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是奇怪。
自上次那一面之后,景璘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让杜婈去打听,她回来说:“圣上这两日不在王庭,听说,是访友去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交易(下)
我错愕不已。
景璘在北戎虽然待了一年,但据我所知,大概也就骨力南可算得与他有些交情。除此之外,我没有听他说过任何的朋友。
我问:“可知他访的是谁?”
杜婈道:“这却不知了。这事,我也是问他留在王庭中的军士才知道的。”
“哦?”我说,“如此说来,徐鼎的人马仍留在王庭?”
“正是。”杜婈道,“圣上带走了精锐护卫,其余大半人马都在王庭。”
“徐鼎呢?”
杜婈道:“我也不知。”
我思索着,微微颔首。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韩之孝求见。
我诧异地与杜婈对视一眼,让人将他召进来。
“拜见娘子。”韩之孝仍是那副朴素的打扮,进来之后,向我一礼。
我让他平身,道:“多日不见韩先生,不知韩先生还好么?”
“在下一切安好,谢娘子关怀。”韩之孝道,“在下此来,是为了向娘子禀报郑国公之事。大王已经令人将国公的尸骨取出,用棺椁收敛,待得开春之后,冰雪消融,即可送往中原。”
此事,我确实一直记挂着,先前,景璘和韩之孝都曾保证过。
“多谢先生。”我向他一礼。
韩之孝没有马上离去。
“这等天气,道路艰险。”他说,“娘子已有身孕,还是待天气好转之后再回中原。”
他倒是没有让我在开春之后再上路。
我觉得有意思,道:“天气好转之后,道路便可行么?”
“辎重自是难行,不过要通行人,仍是有路。”韩之孝道,“从前北戎数度趁严冬突袭中原,本地是有些能够识途的向导的。据在下所知,娘子离开中原,乃有不得已的缘故。如今出来多时,家人牵挂,娘子必也是急着回去的。”
我看着他:“不知先生有何打算?先生的家人也在中原,牵挂先生多年。先生果真想这辈子都留在北戎,不与他们见一见么?”
韩之孝沉默片刻,道:“娘子还是想说服在下,回中原去。”
我说:“我父亲在世之时,十分器重先生。如今我与先生在此地相遇,自当也为先生计议一二。先生在北戎的处境,先生是清楚的。先生雄心勃勃,立志立下功业,但只怕越是如此,先生的日子越不好过。先生不若回中原去,就算不入朝,也能待在家中好好养老,总比这苦寒之地要强。先生以为呢?”
韩之孝淡淡地笑了笑。
“娘子这方面,像足了国公。”他说,“他也是这样,想将所有人的事都安排好,就连在下这一介小吏也不放过。在下当年劝过国公,凡事不可求万全。便犹如弓弦,若太过执着于滴水不漏而不留余地,便只得将弓弦绷紧。可也正是因为过紧,弓弦反而会崩断,到头来成了一场空。只盼娘子听之取之,莫为心结所累。”
我说:“我说的是先生的事,先生倒反过来说我?”
韩之孝道:“托娘子的福,在下已经无所忧虑。倒是娘子。此番得见娘子的手段,在下甚为折服,又不由想起当年的国公。说来,国公虽缜密,却终是家大业大,未敢放下。若国公能有娘子这敢于破局的勇气,恐怕一切会更好。”
这番话语,似有所指。
我说:“我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说不上什么勇气。”
韩之孝不置可否,道:“在下到底承了娘子的情,日后娘子但有差使,还望不吝吩咐。”
我微笑:“先生客气了。”
韩之孝不多言语,向我一礼,正要出去。
我忽然想起了景璘,将韩之孝叫住。
“先生可知,圣上去了何处?”我问。
韩之孝的目光似有微微的定住,行礼道:“在下不知。”
我看着他,少顷,颔首:“如此,先生去吧。”
——
太阳落下,黄昏来到,夜里,外头又刮起了风,呼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