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冷月悬空,夜黑如魅,小小的颜惜撒开两条细短苍白的腿,好像没命一样地狂奔于野。朔风一刀一刀迎面割来,有如刺骨,更胜钻心。脚下皓雪千里不绝,纤小的脚掌一个又一个印于其上,然而不过片刻,就又被从天而降的新雪覆灭。
它们转眼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像永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夜,有一个名叫颜惜的孩子,拿命作赌,走过了这一条寂静无人的山路。
他每跑一步都在心里跟自己说,我不要死。他从遥远的边塞一路南下终至繁华京师,每一刻都在心里跟自己说,我不要死。
他不要死。这个心愿如此简单,却又那般艰难。这个心愿有时候很高尚,但更多时候,却是被人视作卑劣。为了它,就算是去低声下气地乞讨,被达官贵人们好像看野狗似的赏了半张吃剩下的冷烧饼,他也要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一口一口吃下去。
颜惜知道那些人笑他,并非只因为他肮脏的身体和吃东西时的慌张模样,更因为他没脸没皮没骨气:即便是被当成野狗,他竟然也能面不改色地接受施舍。
他是没骨气。可是,骨气有什么用呢。他连命都要没有了。如果生存和很多东西都不能兼得,那么他一定选择前者。
薛铭修走过来抹了抹颜惜的眼角,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颜惜恍惚一下回过神来。他摇摇头,缓缓道:“也没什么,就是以前的事。”
“嗯,”薛铭修轻轻嗯了声,顿了顿,忽而又道,“……你刚刚说太真实了,怎么,你也曾经,差一点活人转眼变死人吗。”
颜惜一脸讶然地看著薛铭修:“你……”
他眨眨眼睛,嘴角渐渐上扬,声音又蓦地轻快起来,“你很关心吗?”
薛铭修凝视他半晌,指尖始终漫不经意地拨弄著扇柄,良久,心平气和地道:“是。”
颜惜感到胸口狠狠震了震。他努力定住神,想了想,苦笑:“你是在担心,我要是老早就死了,你现在再从哪儿找一个像我这么好的小倌儿,来陪你演戏,对不对。”
薛铭修挑挑他的下巴,笑道:“真不害羞啊。你觉得你哪儿好了。”
颜惜也弯起眼眉冲著他笑,声音柔柔的:“我既美貌又聪明,这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啊。”
薛铭修摸摸下巴:“华国这么大,除你之外,既美貌又聪明的人也不少啊。”
“……可是他们只是想要你的钱,或者从你身上争到面子。”
“那你呢,你不是吗。”薛铭修笑容微淡,眸色渐深。
颜惜并出两根手指轻轻推开那柄不听话的扇子,抛给薛铭修一个流光百转的眼神,莞尔笑道:“你怎么老是记不得我说过的话呢。我说了啊,最后我没用了,你是想要扔掉我还是想要杀掉我,尽随你便,”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是真的。我虽然经常骗人,但我不会骗你。”
薛铭修良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因为他从没见到过,这样残酷的真诚。
颜惜看他无言,脸上神情又是满足又是得意,扬起下巴骄傲道:“你说,你还能再从哪儿去找一个像我这么好的小倌儿啊。别人总不愿意为了银子和面子,为你去死吧。”
薛铭修定定看著他,忽然道:“你真贱。”
颜惜没半点儿吃惊,大方地点点头,平静地说:“我知道。我也觉得。”
人的看法总是很奇怪的。“我愿意为你去死”这种话,如果是用在两情相悦的人身上,那么世人只会大赞其爱比金坚,觉得感动异常;可如果是一个痴情人用在一个无情人身上,那么世人多半不会去说无情人有多冷漠,而只会去骂那个痴情人,倒贴的贱货。
没有人专门去规定,但好像人人都已经约定俗成。多么奇怪,多么不公。
可颜惜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在他看来这世上不公平的人和事有很多,受冤枉的人和事也有很多,他并非最凄惨的那一个。至少他已经有很多年,都不用再愁吃再愁穿,再受人侮辱,再看人脸色;他艳名动天下,倾倒千万生。他实在已经过得足够好,若是再去抱怨,连他自己都觉得讨厌。
除了出生和成孤之外,他迄今为止的全部命运,好的,坏的,被捧上云端的,被摔下地狱的,无论哪一种,都是薛铭修给予他的。薛铭修于他而言是如此意外,却又如此贴合;带给他莫大幸运,却又让他万般不幸。
这天下除薛铭修之外,再没有,再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能够让他这样深深地爱和记得。
两人无话良久,直到薛铭修打破沈默,开口问他:“你是自己不想活,还是真的太喜欢我了。”
颜惜笑了笑,甩给他一记白眼:“我怎么不想活,我以前为了活,甚至还去和野狗抢过东西吃呢。你说我想不想活。”
似乎是觉得有些恶心,薛铭修皱眉道:“那你是喜欢我?你是天生犯贱么?我有对你很好?”
可是颜惜只是笑盈盈地点头道:“嗯啊。你的确对我很好啊。”
虽然只是,很好过。
有些人,即便日后得到千万份温柔,也只会记得最初的那一份。更何况颜惜,年华流转里,也无非只得到过这一份心意。
哪怕它是假的。他也想要好好珍惜。
薛铭修听见颜惜如此肯定的回答,眸光一闪,皱著眉忽然道:“你以前就认识我?”
颜惜禁不住浑身一震,他惊异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薛铭修轻轻呵了声,嘴角渐渐浮现出一抹冷嘲:“因为我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真有人只凭著几日鱼水之欢,便能大言不惭,交付真心,”他随意一笑,轻描淡写道,“这种人跟你挺像的,都很贱呢。”
听他这样说完,颜惜的神情先是一松,复又流露出几分寂寞的失落。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点点头,艰难地咽了一口,缓慢地道:“这种人……那是挺贱的了。”
薛铭修笑著:“是啊,自恋,自以为是,又还自不量力。你知道贱就好。”他稍顿半刻,忽然长眉一扬,啊了一声,“哦对了,顺便补充一句,这种人,我是最讨厌的。”
颜惜身形一晃,脸色再苍白了几分:“……好。我记得了。”
方到此刻,薛铭修才终于收起嘲讽,脸上逐渐显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满意表情。他拿起扇子,奖励似的敲了敲颜惜的脑袋,温和道:“好颜惜,我知道你是最聪明的。”说完便转身离开,只留给对方一道越来越远的背影。
颜惜站在原地,眯起眼睛去看,只是朦胧水光让他看不大真切。就好像许多年前在绝烟崖巅,倾盆大雨狂飙而下,重重水幕,割裂咫尺与天涯。
他二人的世界早在那一刻便成永诀。又或者曾经数月相伴时光,都只是一场幻觉。
颜惜站在原地出神了很久,久到足够令他,将这几年时常想的,抑或不常想的东西,全都透透彻彻细想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