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且尽眼中欢(89)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房间登时陷入一种近乎狂暴的沈默。

玄穆慢悠悠踱到床边坐下,毫无预兆地扬起手掌,落在颜惜刚刚抹好创药的背部。

沈默中霎时响起一声清脆的巨响。

却也只有这一声巨响。

玄穆挑挑眉,看著床上的人满脸惨白冷汗直下,甚至都已经把嘴唇咬出了血,却仍是一声不吭的忍耐模样……他微微一笑,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是我小瞧你了,”玄穆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如何,“颜惜,你真厉害。”

颜惜倒抽了一口冷气,压抑著颤抖,勉强扯开嘴角。他想他从未笑得如此难看。

“多……多谢穆爷夸奖。”

玄穆置若罔闻,只将手掌从颜惜的后颈一路游移而下。他的动作很慢,滑到最后,似乎连带著力道,也都逐渐撤走了。

他能感觉到掌心下的伤痕累累,就像很多年以前的自己,也曾经有过的那样。

一些绝对不应该再被记起的往事,忽然如潮般涌回了心底。玄穆轻轻合上眼睛,在一片柔软,甚至已经微微湿润的黑暗里,他感到自己正在飞跃。

耳畔是凄厉的风声。他浮于高空,只觉十数年往事全都历历在目,劈啪闪过,清晰恍如昨日。

然而真真假假,自有心知。

那个人曾经送了他整整一个夏天的凉糕,无论被嗤笑多少次,也始终厚著脸皮,不肯放弃;那个人曾经替他抹药,表情温柔,动作颤抖,好像那些鞭痕,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要痛;那个人曾经在一把聚骨扇上,一笔一划,细细描摹他的眉弯眼角,笑貌颜容;那个人还曾背著沈醉的他,走过一条奇异的的长路:前方雪雾苍茫,身后满地桂香。

仿佛是从盛夏深处里来,行至寒冬,风雪肆虐,终于无路可走。

真是像极了他们相处的,那短短半年时光。

这简直讽刺得可怕。

玄穆就在这样忽上忽下的沈浮之中,冷冷回望往昔一切。他看到薛景涵亲吻他,拥抱他,进入他,还曾紧紧贴著他的耳朵,说过那么那么多,真假难辨的情话。

然而他毕竟是薛景涵,时辰一到,他便迅速从戏本里抽身离去,扬鞭策马,直奔南下。

奔向对他来说,最最重要的那个人。

而玄穆毕竟没有坐到那个位置;在薛景涵的心里,最重要这三个字,始终只属于一个人。

那和相处的时间长短并无关系。玄穆很清楚,有血缘的力量摆在那里,无论多么漫长的光阴,也都毫无办法。

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有所谓的来日方长。

玄穆忽然感到全身上下一阵撕扯般的剧痛。疾风如豹,像是要将他的灵魂和身体都吹裂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恍惚过。他想他应该忘记的。忘记那一道修长清隽的身影,从逆了光的转角背后,破空出现,缓缓逼进。或许只怪那时日光太盛,灼浪晕花了他的眼睛。

其实玄穆对薛景涵并非一见锺情。而且他也从来不信这个。他只是不明白,人一旦动了感情,再往回看,无论多么窘迫的瞬间,也都会变成令人难以抑制的怦然动心。

玄穆眼前一颤,感觉到掌心下的身体,有一阵轻微的晃动。而呼吸却是逐渐微弱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但不过片刻,终是将手掌从颜惜的背部,缓缓撤离了。

“是你放走了他。”

毫无疑问,也根本不打算让人还口的语气。

颜惜忍痛嘶了声,心中苦笑。不愧是穆爷,这气势,刑房里的杂役要是能学到万分之一,他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他其实并不是怕穆爷,只是因为清慕而丧失出阁的机会……那也亏太大了。

颜惜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已经是一个变相的承认。

玄穆伸手缠上他的头发,笑道:“很好……如果你敢再否认,那我一定一掌劈死你。”

颜惜默了一阵。

“……那穆爷的意思是,会饶了我的性命吗。”

他不愧是一个,擅长钻空隙的聪明人。

玄穆神色复杂地看他几眼,忽然道:“我以为你恨极了他。”

颜惜艰难地点点头,尽力平复喘息:“本……本也如此。”

玄穆笑了,眼中戾气一晃而过,说得却是云淡风轻:“如果我是你,我会先找人强了他,再毁了他的容,最后把他丢出去喂狗。”

他顿了顿,随手顺著发丝往上,拍了拍颜惜的肩膀,轻轻一笑:“你还是太心软了。”

颜惜身子一僵,饶是他玲珑善变,却也不知道此时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才好。

他太卑贱,在这天子脚下的华京城里,有太多的人,都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地捏死他。

在这些人面前,任何聪明和心机都是没有用的。地位的悬殊足以弥补一切。他的所谓手段和努力,只能排挤掉和他一样的可怜人而已。

颜惜想了想,到底不敢再耍什么花招,只得缓慢弓起身子,勉强做出一个埋头跪拜的姿势,低声道:“求穆爷惩罚。”

玄穆笑了笑:“我要是真想罚你,你早就没有命了。”

很淡很淡的语气,但仍是让颜惜出了一身冷汗。

“再说,我恐怕很快……就要管不到你了。”

颜惜眉间一跳,难得被吓到了。他立刻抬起头,眼神慌乱:“穆爷,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真的害怕,就连手心里的被褥,也都全部湿透了。刚才在春满面前苦苦支撑的倔强,好像只是幻觉一场。

颜惜将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低软下来,额头和鼻尖,都几乎要陷进床板里去。

“穆爷……求你,不要把我赶出去。”

“不要……把我从如斯里赶出去。”

颜惜的脸色苍白如纸,然而眉目神情却是坚决似铁。尤其配著染血的双唇,更是平添妖艳。

在这一刻,即便是玄穆,也不禁感到一阵难以理解的错愕。

颜惜是在乞求,但看起来并不软弱。

他一向不是个骄傲的人。寄人篱下,千里奔波,以及在如斯长达数年勾心斗角,步步为营的生活,都早已将他逼成了一个真正的小倌。他必须要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甚至必要的时候,他还要在背后放人冷箭──做出这样肮脏的事情──才能勉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活下来,然后继续往上爬。

再骄傲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或许这两者之间的界限,本身就很难说。

更何况,颜惜无父无母,无友无师,他所有维持生存的技能,都是被生活一点一点逼出来的。世态炎凉,骄傲是什么东西,没有人教给他。

玄穆摸摸颜惜的头发:“只当个普通小倌也能衣食无忧了。可你为什么,对出阁那么热衷?”

颜惜勉强一笑:“人总是想往高处走的……既然身在如斯,那我当然要拼一拼了。”

拼一拼。哪怕只是为了那个,黯淡到几乎没有任何希望的承诺,他也仍然想要拼一拼。

上一篇:难舍 下一篇:情关(倚风望云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