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中,尽管颜惜一声也没吭,但是春满比谁都明白那会有多疼。试想妓院倌馆是什么地方?就算你生了病,带了伤,受了刑,他们又岂能因为你一个人的缘故,而白白丢丧掉大片大片的客户和银子?如斯精明的很,他们将钱大多花在医治皮肉疮疤的外伤药上,而至于更为重要的内伤药,他们却反倒用著极其平常,甚至歪门偏方的便宜药物。
春满手中的这瓶外伤药即是如此──药性极猛极烈,一经涂上便起效果,皮肉很快就能恢复如初。只是舍了长痛,可怜的小倌们就只有煎熬那份剧烈密集的短痛了。
针孔极细极小,很是难寻。春满瞪大眼睛努力找了很久,直把眼睛都看得生疼,才在将近一个时辰之后勉强敷完了药。
他长嘘一口气,轻声道:“公子,弄好了。”
“嗯。”颜惜闭著眼,若有若无地应了声。
春满看见他紧绷的脊椎骨,一段一段,逐渐松软下来,不禁胸口一酸,实不敢想,他刚才究竟是有多痛。他跟著颜惜已经整整三年,但直到如今他才反省,他大概,从没有真正了解过颜惜。
他素日见惯了颜惜飞扬跋扈,嘴不饶人的刻薄模样,从没有想过,这个人居然也懂忍耐,也有傲气。看他如今躺在这里的样子,虽然狼狈不堪,但却诡异得令人肉跳心惊。
春满恍惚得出神,有那么一刻他差点儿分辨不了,现在躺在这里忍痛的的人,究竟是清慕,还是颜惜。
“你怎么还不走?”
“嗯?”春满猛地惊醒。
颜惜闷笑一声:“你想对我做什么?药已经抹到了那里,你莫非还想继续往下走不成?”
春满微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要搁在平时,他一定早就涨红了脸,羞恼难言了。可是他现在却没工夫理会这句玩笑话。
他只想求证一件事。
春满捏紧手中药瓶,犹豫半晌,终于干巴巴地道:“公子,您、您就老实告诉我吧,那晚到底是不是您……放走了清慕公子?”
颜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连想都没有想,嘴唇一动,冷冷吐出两个字:“不是。”
春满被他利落的答案堵了这么一下,干脆把心一横,不怕死地继续道:“可是侍卫们都看到了!您让小侯爷先进的如斯,又过了好久,您才一个人再进去的……这……”
“这又怎么样?”颜惜一声冷笑喝断,“哈,我还觉得奇了!别人都是看见什么才坦白什么,他们倒好,压根儿连我的影子都没见著,就能厚著脸皮诬陷人,滚去穆爷面前邀功!”
许是动了真怒,颜惜背上的伤口忽然狠狠一疼。春满见他脸色瞬间灰败,额际冷汗连连,一层一层止不住地往外冒,心中大叫不好,赶紧从床上跳下来。
“公子您怎么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您……您别生气……别生气……”春满急得简直都快要哭了。
谁知颜惜根本不理他,只死死攥紧身下的被褥,一边忍耐剧痛,一边咬牙切齿地道:“这群狗东西……落井下石做得可真够绝的!哼,等我好了,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让他们通通跪下来哭著求我!”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为狠厉,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那般,又是痛又是恨,又是凄惶,又是无奈。
春满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心中竟然生出惧意。
颜惜眼角一抬,不怒反笑:“原来你还是怕我。”语气,似乎有些许的落寞。
只是这一次他并没再逼问春满究竟怕自己什么,过了一会儿,便淡淡道:“怕就滚吧。”
说完复又侧身躺下,只拿那一片千疮百孔的后背,冷冷对著他。
春满张张嘴,胸口好像有千言万语急涌而上,行至喉头,却又全都轻然飘落。
他看不懂颜惜。他很多时候怕他,被骂狠了的时候恨他,相处久了渐渐习惯他,后来发觉他其实心肠不坏便决定死心塌地跟著他,当然极偶尔的情况,他也会像现在这样,心疼,可怜他。
但春满仍然看不懂他。
他只知道,这个人对于出阁,好像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追求。这三年来他跟在颜惜身边,一路看著他为出风头处处争抢,为当头牌不择手段,锋芒毕露睚眦必报,虽说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但如此咄咄逼人,毕竟,令人难以心生喜欢。
如斯里一个公开的秘密是,清慕被人讨厌,那是因为被迫;而颜惜被人讨厌,那都是大家自愿。
一想到这里,春满忽觉眼鼻酸涩,有些替他不值。颜惜能出阁确是因为他付出了很多,处处都做到了最好。只是这毕竟是一个千人骑万人踏的位置,他为此而努力,可哪有人愿意拉下脸皮,来称赞这样的进取心。
谁都不懂,颜惜究竟是为了什么,竟能发狠将自己逼到如此地步。
“……你还不滚。”颜惜忽然出声。
“是要我亲自来赶你吗。”
春满身形一僵,神色似有动摇。
颜惜低低笑道:“别白费功夫了,就算你再问千遍万遍,我也还是同样的回答,”他停顿一下,声音渐弱几不可闻,“多说无益,你既已经相信了别人,那我无论再说什么,你……你们都当是假话的了。”
颜惜合上眼,冲他摆了摆手,似乎是累了:“算了,其实你们想怎样都无所谓,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才懒得管。”
春满被那一句“你们”给狠狠震住了,只觉这一番话虽然表面无谓,实则凄苦异常。他愣愣看著颜惜瘦削憔悴的背影,忽然就心肺绞痛,眼前雾气氤氲,喉间灼痛难当。
“……公子……他们我不知道,但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说了无所谓,你怎么还不滚啊!?”
颜惜终于再也忍受不了,他一声怒骂,一把抓过床前的烛台,狠狠掷了过去。
春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呆住了,根本没来得及反应,愣在原地一动没动。
青铜铸的烛台当一声落在距离春满半丈远的地方,笨拙地滚了几转。声音喑哑沈闷,难听自不必说。
颜惜撑起身子指著地上的烛台,艰难提起一口气,狠狠道:“你要是再不滚,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春满心中大急,正当六神无主之际,却忽听房门吱呀一声。
“春满你下去吧,的确不是人人都能有他那么幸运。”
屋内两人霎时愣住了。这是……穆爷的声音。
玄穆缓缓迈步走进屋内,抬脚一踢,便将烛台撂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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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不下去?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吗。”
语气很平淡,可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是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摆在那里,房间这么小,真是想忽略都不行。
春满虽然怕极了穆爷,但他现在更怕的是,穆爷此番深夜前来,会不会是因为心中越想越气,所以要变本加厉地对自家公子施刑啊?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合理的猜测,可是春满人微言轻,也改变不了什么。他担忧地看了颜惜最后一眼,叹著气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