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祈摸了摸袖筒里的遗诏,坐在了太监搬过来的绣墩上,抬头看那太监,这才发现这竟然是邢年。当真是许久不见,邢年笑了笑,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过了片刻,雍正合上了书,抬手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漱口,然后才道:“今儿大年初五,你怎么不出去闹腾?来这儿搅和朕的清净。”
倒腾了一个姿势,雍正又靠在了引枕上,道:“有什么话快说。朕也只有这会儿得空的。”
胤祈自己也难以决断究竟如何开口,沉默片刻,干脆直接道:“皇上,昨儿九……允禟因事议罪,这件事儿,奴才有些话说。”
雍正似笑非笑,道:“你是来求情的,是也不是?”
胤祈想说些什么,雍正约莫都是心知肚明的,胤祈便也不再多费口舌,只点了点头。
雍正便道:“你可知,你替他们求情,他们可是分毫不知道,也绝不会承了你的情。”
胤祈低头道:“奴才……从来没有想过教谁承情。只是,这些话,不说出来了,奴才自己心里头不安。”
雍正冷笑道:“有什么不安?你又没有做了什么亏心事,难道还怕夜半鬼敲门?”
胤祈吸了口气,却实在说不出底下的话。他难道要用康熙遗诏来威胁雍正?
可若是说什么兄弟情谊,叫雍正自己同情廉亲王,那才是异想天开!
又听雍正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话,都快说出来!等得片刻后庄亲王过来,就没有你说话的时候了!”
胤祈闻言一惊,竟是要庄亲王过来!难道雍正是要将廉亲王等人在宗室除名?
这可就真不是一般的惩罚了!
宗室除名,今后就不再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这才是真正的恩断义绝!
可怎么会这样快?不是昨儿才要议罪?今天竟是就要除名?
若不是为了除名,又怎么会劳动庄亲王这时候过来?寻常小惩大诫,便是牵涉宗室,也用不着皇帝亲自下令。但凡涉及圣旨,必定是极严厉的惩处了。
看向雍正,雍正却是嘴角噙笑,怡然自得。拿着杯子喝茶,又朝着胤祈哼笑了一声。
胤祈不由得又摸了摸袖子,低下头,心中惊跳不已。
狠了狠心,才要咬牙将那卷黄绢抽出,却听雍正在上头道:“你那遗诏,是不必拿出来了!朕早就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
胤祈下意识地便扭头看邢年,雍正却道:“邢年没有那么大胆子偷窥圣旨,且他也不识字,不知道先帝爷那时候写的是什么。这遗诏的事儿,是先帝爷临去前,亲口告诉朕的。”
他哼了一声,道:“这话跟你说,却也无妨。先帝爷那时候和朕说,有这么一道遗诏,就放在你的手里。若是朕当真要残杀兄弟,你必定会拿出来辖制与朕。他那时还说,想了许久,他这一生的一大劫,约莫也是在身后了,就是这一桩事儿,全指望你化解。”
说着坐直身子,怒笑道:“你倒是和朕说道说道,你觉着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雍正瞪视着胤祈,好似是胤祈接下来说出哪怕一个字,他就立时能让人进来将他拖出去碎尸万段。胤祈心中猛地一哆嗦,嘴唇也是一抖。
片刻后,他才勉强能发出声音来,只语声低弱,道:“我……我从来不曾这样想……”
他声音细小,自己也只是勉强能听得见罢了,雍正却好似明白他说了什么,收敛了怒气,又坐回去,道:“你是个实诚的孩子。现下这情形,便是宗亲,也大多都是只会明哲保身,你却竟是没有就此将先帝爷的遗诏抛在脑后,朕很是安慰,可见你并不辜负先帝爷疼爱你一回。且把那诏书收好了吧,朕留得他们一条命也就是了。”
只是留一条命?胤祈听了这句话,心中一颤。
须知道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做生不如死!
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子勇气,胤祈抬头道:“皇上,只是这道先帝爷的遗旨,我还是要宣的!”
雍正眯起眼睛,看着胤祈深吸一口气,从绣墩上站起来,上前两步,取出那黄绢,却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炕前。
胤祈颤着手将那黄绢举过头顶,道:“皇上,先帝爷所言的大劫,实则不是指允禩允禟他们几人要有什么劫难,却是指的皇上日后!”
雍正冷声道:“朕的日后?朕日后难不成还指望着他们救驾!?”
胤祈摇头,嘴里发干,声音也嘶哑起来,只趁着那股子气血之勇,开口道:“皇上,如是今日您下旨,或是贬或是逐,那都只能显得您不仁厚了!留待后世,当真不知要被说出多少闲话来!从古至今,没有哪个明君曾将自己兄弟逐出宗族的,先帝爷旨意,实则是料到了皇上今日之事!他老人家在地下,也不愿见皇上声名受污!
“先帝爷是指望着您日后得了千古明君的名声的,这才有了这道诏书……他也……也愿皇上能全了兄弟之情,总是一样的血脉,皇上此时杀伐决断,确是爽快了,日后回想,难道真的就不会后悔?皇上……”
话到一半,面前猛地落下了一个杯子,就在鼻子底下摔成了几瓣,碎瓷片擦着胤祈的脸颊划过去,只觉得一下刺痛,便有什么东西流下来。胤祈半张着嘴,却停下了话,微喘着气,自己竟是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说下去,还是赶快住嘴。
雍正用黑沉沉的两只眼睛直盯着他,胤祈只觉得,浑身都好似浸入了冰窟窿里头。
过了不知多久,雍正才缓缓地道:“很好。你果然是对先帝爷极是忠心。”
说了这句话,他对胤祈伸出手来,道:“把那遗诏给朕。”
胤祈连忙递上去,雍正接过,展开扫了一遍,冷笑道:“果然是用心良苦……”
语声中竟是隐约带着一些儿对于康熙的怨恨了,胤祈顿时心中一沉,才想说话,雍正却先道:“是先帝爷的苦心,朕岂能不领情?”
他微眯起眼睛,唇角略略带着一丝笑,神情却是阴冷无比。胤祈禁不住一颤,又听雍正道:“你又怕了?你这回倒是怕的什么?”
不等胤祈答话,雍正径自笑道:“却原来这么些年了,你仍旧这样忠心先帝爷。是不是朕在你心里头,仍旧是及不上先帝爷的?若是那时你不曾亲耳听见先帝爷的口谕,怕是也难对朕有现下的这点儿忠心!?”
他忽地一停,过了片刻声音更冷,道:“怕是你那时候说了那句话,也纯是为了对先帝爷尽忠?亏得我还……”
话到一半,雍正自己哽住了。
胤祈听见他竟是连“朕”都没有说,又见他随后神情,心中猛地犹如受了重击,闷窒之后才觉得疼痛起来,连忙道:“不是!皇上!那时候我是真心……”
雍正摆手道:“不必说了!”
他将手上康熙遗诏丢到一边,坐起来,道:“你究竟如何,朕约莫要寻思了……你日后如何,你……你自己也想清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