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西装很旧,旧到从黑灰色褪成了铁灰色。布料是皱的,衬衫是湿的,而老人竟然还系着领带,春看到他脚上有皮鞋。彷佛随时都能出发去上班。
老人看着夏至恒,微笑。
「你回来啦。」老人对夏至恒说。
你回来了。春注意到老人的用词。
不是『你来了』。
也不是『欢迎你来』。
你回来了。『回来』,代表动词的受体「原本属於这个地方」、「有权再次来到这个地方」,以及「被预估有可能重新存在这个地方」。
「你回来啦,小夏。」老人又说了一次。夏至恒走过去,张开手臂,和老人拥抱,再放开。一切在春眼里看来如此自然。
几个人影在桥礅下动起来,春发现这边其实有不少『存在』。有的仰躺在墙下,有的隐身在角落某一张褪色已久的竞选旗帜间,林林总总算起来有二、三十人之数。
这是春第一次认知,原来『存在』也有很多种。有像夏至恒那样,走到哪都令人无法忽略的『存在』,也有像他的邻居那样,极力隐藏自身存在的『存在』。
「他是春。」
夏至恒用最简单的语言介绍了春。
老人先是眨眨眼,然後对春伸出了手。
「很高兴见到你。」
春伸出手,和老人握手。老人的手很软,比春想像得乾净,有茧,紧握时感觉得到骨头。春在接触数秒间『阅读』了这些情报。
「我想你不会坚持要和我拥抱。」老人说,对着有点拘谨的春笑。
春脸红,低下头。夏至恒拍拍他的肩。
「春很容易害羞,别太逗他。」夏至恒说。
「和他很像。」老人说,没有让春有机会问下去,「我叫丹。」
春点头,「你好,丹。」
「我是这家伙的前男友。」老人比了比夏至恒。
春怔住。夏至恒一脸严肃,对春点头:「是真的。」
「这家伙技术不好,让我吃了很大苦头。」老人指着夏至恒补充。
「我们就是因为这样才分手的。」夏至恒别过头,语重心长。
春来不及插话。老人大笑,夏至恒也大笑,老人揽过春的肩膀,拍拍春的胸口。
「我没说谎。小夏是我们每个人的前男友。」老人一本正经地说:「多亏了他,我们才能有春天。」
多亏了他,我们才能有春天。春在心底反刍一次这个句子。
多亏了夏至恒,我们才能有春天。
春。
夏至恒是这些人的春。
原本散落在角落人影,好像注意到夏至恒的到来,开始往他们这边聚集。
夏至恒和他们某些人拥抱,某些人握手。他们有的很脏,有的乾净,有的普通,春发现每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味』都不一样。
人不只习惯『类比』,更习惯『分类』,分类是一种,春从那本图书馆过继来的辞典上看到的,『将差异事物间差异点降到最低,以便让不想深入理解的人容易理解的行为。』
只是这个解释是後来加上去的。辞典上原本对『分类』一辞的解释是:『将差异事物间的共通点找出来,就其共通点赋予名称,以便让人更易理解的行为。』但这个定义不知道被谁用红笔划掉了,改成了上面那个样子。
街友—或者游民,那是这些人的『分类』。
不,分类的话应该更精确一点。人类—男性—年长者—失业者—社会底层—家庭失能—潜在犯罪人—等待救助者—街友。
分类到『街友』就停止了。春想着,不会有人再继续分类,『街友—住在桥下的街友—穿着过时西装的街友』,或是『街友—想抢银行的街友—帅得像王子一样的街友』。
「你和小夏看来很不一样。」
老人揽着春的肩膀。夏至恒完全融入那些人当中,有人拿了喝到一半红标米酒来,夏至恒笑着收下,在春面前扭开铝制瓶盖,仰头就喝。酒液顺着夏至恒的唇瓣缓慢地淌下,流往夏至恒的颈侧。春停止窥视。
「你和他也很不『一样』。」春谨慎地说。
「小夏跟我们是很不『一样』。」老人咧唇笑,发现春的视线停留在西装上。「我从『那天起』就穿着了,亚曼尼八零年代的流行款。」
春皱眉。「那天起?」
「嗯,我下定决心『逃离』办公室的那天起。」老人笑笑,没有多说什麽。
老人带着他往另一头桥礅走。越靠近石堤,人就越密集,许多人从塑胶布或是毛毯里探出头,桥支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塑胶袋。
丹走到桥墩最上层,最靠近河堤的位置。
「小夏的家。」他说。
春弯下腰,丹替他掀开悬在铁架间的塑胶布。
春看见了夏至恒的『家』。
光线很暗,春一开始以为那是个洞穴,後来才发现是河堤的凹陷处。这一带的河堤内侧全是一格一格的大型凹洞,而就只有这个地方,凹洞恰恰与桥的支架吻合。
天然的城堡,属於王子,春看着眼前的情景怔怔地想。
属於夏至恒。
但是吸引春目光的不是这座城池本身,而是『墙上的东西』。
照片。
像是壁纸一般,布满『城堡』的照片。
不,说是『布满』不恰当。『占领』城堡的照片。『堆叠』城堡的照片。『蜂涌』城堡的照片。春试着找寻适当的动辞。『掩埋』城堡的照片。这些照片就像是生根发芽般,一层还有一层,连天花板也钉得到处都是。
丹点燃了打火机,春小心地探头进去。
照片是用铁钉一类钉在墙上的,不是很紧,一碰就掉下来几张,全是彩色照片。而且不是普通的彩色照片,尺寸远比平常照相馆洗的大,在数位相片充斥的年代,春很久不曾看过这种冲洗照。
照片本身很出色,色彩、光影、构图、焦距、原创性。春曾经有一阵子迷恋过摄影展,他看得出,这些照片不是随随便便拍摄的。
照片的主题很杂。景物、静物。远方的山。近处的水。公园里玩耍的孩子。巷口停泊的废脚踏车。褪色的消防栓。阳光下晒太阳的野狗。被风吹起的红白塑胶袋。马路对面的双色红绿灯。锈蚀的人孔盖。剥落的白杨木。断线的风筝。满山的蒲公英。整排的含羞草。没瞄准丢到垃圾桶外的可口可乐铁罐。夏至恒。
夏至恒。
春的视线在『那些照片』上停下来。
夏至恒的照片穿插在那些静物照片间,数量远比任何一种照片更多。比起脸书相簿的照片,令春惊讶的是,这些照片里的夏至恒,是『活着的』。
活着的夏至恒。
对着路边的野狗插腰挑衅的夏至恒。
慢跑到中途,把长毛巾挂在脖子上,用毛巾的一角擦拭着汗水的夏至恒。
把矿泉水瓶盖扭开,想喝上一口,却不慎让水倒到脖子上的夏至恒。
一口叨着三明治,看天空不知想些什麽的夏至恒。
把棉被盖在头上,穿着有机车图案的睡衣,赖着硬是不起床的夏至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