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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25)

对着某个方向,傻笑着的夏至恒。

掩面哽咽的夏至恒。

面红耳赤的夏至恒。

手舞足蹈的夏至恒。

尴尬的夏至恒。

无聊的夏至恒。

春用单手掩住脸。他不明白,为什麽光是看着这些相片,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春(十二)

因为『活着的』关系吗?这些摄影的纪录太过真实。太过深入。让春有一种,真正的夏至恒是活在这些照片上,早已不存在这世界任何地方的错觉。

全裸的夏至恒。

不知为何,春有一种『不意外』的感觉。照片里有相当比例的裸照,有些半裸,更多是全裸,连不道德的部位也无码大放送。

横躺在床上,屈起一只膝盖,用手遮挡住光线,一丝不挂的夏至恒。

双手按在吧台上,上身微弯,背对镜头,露出光裸臀部的夏至恒。

头上盖着毛巾,在清澈见底的浴缸里假寐的夏至恒。

有张照片夏至恒脱得光溜溜的,正要从橱柜上扯浴巾下来。末了大概是发现有人在拍他,夏至恒回过头来,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故意夹住大腿,对镜头做了个鬼脸——摄影的人忠实地把这个『故事』纪录了下来,活灵活现。

旁观者。

春不必猜测,无需推理,更不用『假设』,就知道这些照片,全是『旁观者』拍的。

这是『旁观者』眼里的夏至恒。『旁观者』眼里的世界。

「令人血脉贲张的照片,对吗?」

丹的声音传到春耳里。

春惊醒,才发现还有人在他背後。而春看照片看到鼻子都快贴到墙上了。

「我有时也会来这里,趁小夏不在的时候,满足一下。」丹笑着。

春想问『满足什麽?』,但直觉那是个坏问题,而且是蠢问题。

照片里的夏至恒确实非常美丽。

美丽,尽管春知道这个形容词冠在雄性名词上不正确,是错误的。

春忽然明白过来,责编的意思。

当『错误』如此美丽时,就会让人想把它留下来。

丹走到城堡里头坐下,除了墙上的照片,夏至恒的『家』非常简单,最底下铺着报纸,报纸上放着废弃的弹簧床垫,弹簧床垫上铺着一条毛毯,毛毯盖着塑胶布。

丹掀开塑胶布,坐下。拍拍身边,让春也坐下。

「听小夏说你是翻译。」丹说。

春用两手抱着膝盖,正前方是另一张夏至恒的裸照。

夏至恒在海边,和他一样抱着膝盖,坐在浅滩上。海浪溅湿他的臀部。他的脸颊。他的琐骨。

春觉得口很乾,他『必须』开口说些话。

「嗯,我在翻译社工作。」春说,又担心丹听不懂,「就是受公司行号或出版社委托,包下一些零散文章和急件翻译的工作。」

丹笑起来,春不知他为何而笑。

「我以前在出版社工作过。」丹的话让春惊讶不已,「我当过翻译部的总编辑,还是英文的。」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丹补充。

春说不出话来,丹和责编,春无法将这两个人『连结』。

「对春来讲,翻译是什麽样的行业?」丹问。

春思考了一下。「翻译很『纤细』。」

「嗯,我同意。」丹说。

「翻译『不是作者』。」

「嗯,翻译不是作者,只是『听作者说故事的人』。」丹说:「很多人以为翻译只是把原作者的文字换一种语言,『用另一种语言把原来的句子重覆一遍』,但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翻译绝不能成为原作者,翻译绝不能『假设』,不能『想像』,不能『代入』,读者可以,但翻译『不行』。翻译必须永远外於故事。翻译是原创作的『旁观者』,另一个原创作的『主事者』。」

丹淘淘不绝。春有种看见另一个责编的错觉。

「台湾对翻译太过不重视了,明明这麽多翻译着作,译者却仍然被读者当成翻译机一样的存在对待。业界也是,擅自喜欢、擅自崇拜,『因为我喜欢某某作家所想翻译他的作品才进这行』,以前来应徵的履历表上到处都是这种蠢话。从一开始就忽略了创作无法被复制的事实,翻出的东西让人不忍卒睹。」

夏至恒深情地亲吻着春——假定书上出现了这样的外文句子。

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外文句子。春红着脸想,『只是假设』。

如果说原作者是『夏至恒深情地亲吻着春』这件事的『旁观者』,那麽,翻译者就是『旁观夏至恒深情地亲吻着春』这整件事的另一个『旁观者』。翻译不会是『夏至恒』、不会是『春』,更不会是原来那个旁观者。正确来说,是『旁观者』的『旁观者』。

究极的旁观者。

不能被拖进去,这是翻译的第一守则。

「完全正确。」丹对春的话抱以赞同,「你一定是个好翻译。」

春感到局促,感到一丝兴奋,同时又感到惊讶。他竟和一个大他四十岁的、分类为『街友』的男人,在微雨的桥下谈论翻译。

『我们和你没什麽不同,春。』——春想起夏至恒的话。

「你喜欢Forever Love这首歌吗?」春没头没脑地问丹。

「Forever Love?你说X—Japan吗?没特别听,但是以前我女儿很喜欢,整天放,还跑到日本追星,放久了我也听了不少。他们有几首歌倒真是不错,像是『红』啊、『Tears』,还有下不完的雨什麽的。」

Endless Rain,春小声地更正。丹哈哈大笑。

「你有女儿。」

「嗯,只是现在是我前妻的女儿。」丹淡淡地:「法律上。」

「抱歉。」春说。

「无妨。」丹笑笑。「是说Forever Love我也会唱一点。」

Forever Love、Forever Dream,丹用五音不全的沙哑声音哼着。

可以沟通。

这个人,可以跟他『接触』

春对这点感到讶异。对他现在才发现这点感到讶异。

「我好像明白了,为什麽小夏那家伙会找你当夥伴。」老人看着河的方向说。

春看着丹,张开口。

「想问问题的话,要知道问题的『代价』。」

丹在春开口之前说。春缄默,丹回头望着他笑。

「你准备好接受那些『代价』,我就回答你。」

春看着墙上的照片。夏至恒全身赤裸,拿着麦当劳的可乐杯,吸管插在唇间,靠在不知道什麽地方的长廊上,逆着光影思索着事情。

真狡猾。

这是春看见这些照片的瞬间,第一个从心底冒出的评语。

真狡猾。『旁观』着这样的夏至恒。

因为『旁观』,所以被旁观的人无从表示意见。旁观者和被旁观者,两个原本便存在於不同世界。被旁观者无法干涉旁观者,旁观者也『只能旁观』,两个人没有『接触』,就不会有喜欢,不会有讨厌,不会有接受,不会有拒绝。

旁观:动词,一种独占某事某物某人的方式。春从图书馆过继来的字典这样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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