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怔,没料到杨昭商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稍微想了想,说实话,这是个十分狡诈的问题,因为我也无法否认,杨昭商的个性严肃、对很多事情过分严厉,跟我的性子有很多地方无法配合,而且还喜欢说教,把人当小孩子教。如果他和当年的秀朗站在一起,我说不定真会投向别人的怀抱。
但是谈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这就跟我问杨昭商,如果当年你妻子没有堕胎、没有发生那种种不和,那你会选择我还是你前妻那样。感情的事情是没有如果的。
我只知道,就算明年、甚至十年后、二十年后……无论立树长得多大,对我使出什么手段,我都还会像这样,待在这个人的身侧,目送着那孩子的成长。
「我会待在谁身边,会选择谁……」
于是我在黑暗裡靠近了他,把唇贴在我最熟悉的地方。
「你要不要现在、就从我这裡确认看看,杨昭商?」我耳语着。
我不知道杨昭商最后确认到了没有。只知道第二天,我又不得不向育幼院请假了。
但我想,往后我们会用同样的方法,继续确认下去吧。
明年也是,十年之后,也是。
—End—
番外 无患子
林秀朗在漆黑的起居室裡抬起头来。
楼下传来脚步声,还有外套脱下的悉苏声,林秀朗不必多猜测就知道,是儿子回家裡来了。
这倒让他有点惊讶,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见儿子开门回家的声音。或许是自从妻子去世的那天起,又或者是更早。特别是每年生日,林秀朗记得儿子绝对不会留在家裡,他会去那个人家裡欢庆,再到什么地方和朋友鬼溷一整晚。
就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从躺椅上站起来,林秀朗告诉自己别太期待,说不定只是个忘了带东西的佣人。虽然他的确每年这个日子,都排除了堆积如山的会议从公司赶回来,在空荡荡的家裡等上一整晚。只因为自己在儿子这个年纪时,父亲从来不记得自己诞生的日子。
不要让你的儿子重蹈你的覆辙,那个人的声音不知道怎么的挥之不去。
林秀朗扶着迴旋梯下楼,在客厅裡看见了预期的背影。说实在的,明明是自己儿子,见面的机会,却彷彿不如公司裡的一个经理。
儿子背对着他脱去上衣,随手扔在椅背上,一百八十几的身高,配上如他年轻时同样匀衬的身材,他记得儿子今年是十八岁,拥有上天赐与所有最美好的事物。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林秀朗就这样在阶梯上看了很久,出口的话却全非他脑袋裡所想的。
果然儿子惊吓似地回过头,待看见是他,脸立刻如预期般阴沉下来。儿子冷冷地转过头去,再一次用背对着他的父亲。
「我什么时候回家不关你的事。」
儿子随手又拉下了内衣,露出赤精的上身。
「倒是你,真稀奇啊,今天轮班的女人生病了?」
林秀朗看着儿子嘲讽的神情,很微妙的,竟有几分神似那个男人。明明是自己的儿子,明明和那个人一点关係也没有的,但无论说话的姿态也好、内容也好,林秀朗总觉得自己每看一次,心底深处就有一块地方,微弱地起涟漪一次。
「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林秀朗生硬地说着。
他看见儿子斜睨了自己一眼。
「所以呢?你终于可以合法弃养我了?」然后他冷冷地笑。
林秀朗抓了一下阶梯的把手,他应该下到大厅裡,和儿子坐一块,像电视上感情好的父子那样,开瓶酒下来对饮叙话,但不知为何怎么也移动不了脚步。
「你去哪裡?」林秀朗又问。
「过了十八年,你终于想到该问我这句话啦?」
「你又去那个人那裡?」林秀朗忽略儿子的冷言冷语,「你去吴正桓那?」
他看见儿子的眉毛扭了一下,彷彿这名字哪裡刺激到他似的。
「我去我爸爸那裡。」
半晌,儿子澹澹地说:「我去我爸那裡过生日,怎么,你有意见吗?」
林秀朗没答腔,儿子也感觉到话语裡的挑衅,一时没再多接什么狠话。大概是他们太少像这样面对面地说话,林秀朗感觉得到空气裡飘散的尴尬。
他想开口说祝他生日快乐,但这对他而言难度太高了,这话他少说了十七年,没道理第十八年就能轻易出口。
他想跟儿子提起生日礼物的事,他上礼拜特别抽空去车的原厂选的,还特别嘱咐车厂的人,为儿子量身改造了内装。想儿子到了这个年纪,差不多也该交个一、两个女友,在他这个时代,男人没有车会给女人瞧不起。
除此之外他实在也想不到该送什么,林秀朗从未想过,一向自以为赶流行的他,有一天也会搞不懂现在年轻人喜欢些什么。至少前几年他挖尽心思想的礼物,液晶电视也好、单眼相机也好,没有一项能得到年轻儿子的青睐。
他看着儿子冷漠的眼神,感觉就算他把车子的事说出口,儿子也不会有半点欢容。或许他把车随便赏给哪个下属,他还会叫自己一声乾爹。
眼看着儿子就要进房间,林秀朗忽然有一种很深的挫败感。他无法不去想,二三十年前,也有一个年迈的父亲,像现在的自己一样,站在高得无法仰望的阶梯上,远远望着自己亲生儿子的背影,却什么也无法碰触。
林秀朗很不甘心,他终其一生,都在努力超越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他用尽一切方法证明他们不同,甚至更胜于那个男人。唯有如此他才能让他后悔,后悔自己曾经试图把自己的儿子变成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但现在,林秀朗始终不知道父亲是否后悔过。但他却觉得自己开始后悔。
大概是他太久没有开口,儿子也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拣起地上的外衣和内衣,转身就要进房间去。
林秀朗知道自己再不开口,这往后第十九年、第二十年也不会再开口。
「立树。」林秀朗叫他的名字,这个对他和他母亲而言皆意义深远的名字。
本来以为儿子不会理会,但他竟罕见停下了脚步。「干什么?」
林秀朗沉默了一下,放开扶手,往下走了一阶。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他说。
未料儿子闻言,竟哼了一声。「如果是家裡地下室停的那东西的话,免了。」
儿子把双手插在口袋裡,过了一会儿,竟然又开了口。「……有钱买那种东西,不如把那些钱拿去捐款,育幼院还是阳光基金会什么的都好,给自己积点阴德,以后下的地狱少层一点……我是说,我不需要什么生日礼物。」
林秀朗怀疑是自己的错觉,至少儿子在不耐烦地捞着额髮时,语气透露了些许和平常不同的柔软。虽然林秀朗承认自己和平常的儿子也不熟就是了。
简直就好像,渗入了某个人的魂魄那样,在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