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看来被告也承认犯行了。被告的辩护律师,有什么话要补充吗?’
Ricky转向聿律的身后,聿律的视线随著他往后看去,却意外地看见一个脸容模糊的身影。
他不由得瞪大眼睛,因为那个人竟是Sam,尽管聿律已经多年没有见他的面,他仍然和那张被他扔到抽屉深处的照片上一样,年轻又爽朗。
‘报告庭上,我没什么话好说了。’
Sam发出痛心疾首的慨叹,‘这个孩子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他从以前就曾经试图对我做那种事,为此还偷偷亲过我,只是最后没有成功,那时我早就该制止他的,没想到今日铸下如此大错。’
‘不、不是的,Sam……’
‘最后是被害人,你对被告还有什么话想说?’
Ricky转向法庭的另一边。聿律看见纪岚就站在那,穿著那天晚上在沙发上睡倒时的那身西装,纪岚的神色淡漠,整张脸冷得像块特大号冰柱。
聿律见他用手抱著另一手的手臂,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般地瞥过视线。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庭上,请立马让这个不要脸的甲甲大叔消失在我面前。’
‘纪、纪岚……’聿律不由得急了,他伸出手,想冲过去抓住纪岚的手臂。但两旁不知道什么人捋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聿律回头一看,竟是那个纪岚先前辩护过的被告,那个有玉米须头的公子哥儿。他对聿律露齿一笑:
‘来吧!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你这个强暴犯。’
‘不,我不是,我没有。纪岚,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会对你做出那种事——’
‘本案事证明确,本院在此做出判决。被告聿律有罪!’
Ricky无情地敲下了法槌。
‘有鉴于被告年老色衰,又身有残疾,竟无耻到对这样一位纯洁无瑕的俊美男子产生如此恶念,罪大恶极,本法官在此判处被告聿律的孽根三十年徒刑,徒刑期间内不得染指任何正太、少年、青年,如果要做爱,只能跟大叔,年龄限定四十五岁以上!’
聿律脸色苍白,从被告席上跳了起来。
“不,不要啊!至少也留个轻熟男的选项给我——”
“……原告律师,有什么问题吗?”
来自法官席上的嗓音,把聿律拉回现实空间来。
聿律眨眨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椅子上直挺挺地站起来,那句丢脸的梦话余音还挂在口边。
而他身上还穿著律师的袍子,位置理所当然的是在辩护人席。
“呃,对不起……是我自己有问题,不,没、没什么问题。”
他向上头的女性法官告了歉,法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回头去继续听鉴定人的报告了,聿律这才呐呐地在辩护席上落坐。
今天下午是他某个医疗过失案最后一次审理庭,承办法官正在一一就医疗鉴定结果做最后确认。因为之前已经开过四次庭了,加上这法官特别小心,许多问题一再询问,聿律昨晚又因为纪岚的事辗转难眠,才会不小心打嗑睡。他在心底为自己辩解著。
他不禁庆幸还好今天他的当事人没有来,否则看到自己的辩护律师因为庭期过于冗长而打嗑睡,还说这种丢脸的梦话,恐怕真的会送律师公会阿鲁巴也说不一定。
不过也不能怪他觉得无聊,这案子打从起诉开始,证据什么的就是一面倒,全是对医院有利的证言。医师公会的鉴定报告也好、护士还有同业的证言也好,医疗官司往往如此,就连做为关键证据的病历,对外行人而言常常也鬼画符到只有医生本人看得懂。
所以对聿律而言,败诉乃兵家常事。像他这种专打医疗诉讼的律师,十个案子里只要有一件能赢,就是足以傲视业界的大事了。
而且拜这么多败诉官司之赐,聿律在医界可以说是臭名远播。他有预感要是哪天他跌断腿送进医院,不但没有医生会收他,旁边的护士还会偷偷多踩断他一根脚趾。
“原告律师,还有什么想问本件被告的吗?”
法官问完了鉴定人,最后被告站上证人席,一脸倨傲地看著前方。
聿律叹了口气,按著桌子从辩护席上站起来,缓缓走到被告身边。
“我最后再问被告一个问题。被告医师,你能够看著告诉人的眼睛,告诉他们在这整件医疗过程中,你不曾愧对你生而为人的良心吗?”
这个问题聿律几乎每次在官司的最后都会问,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会败诉的医疗官司里,这已经是聿律最后能做的挣扎了。
而且这问题不是他原创的。那是当年Sam替他打小儿麻痹那场官司时,最后在法庭上问被告的问题。
那年聿律十五岁,拄著拐杖坐在纽约洲洲法庭的控诉人席上,而那一幕就像烙印似的烙在他心底,至今挥之不去。
当然那场官司最后是胜诉的,而且是大获全胜。
那是当年刚从Law School毕业的Sam第一件案子,一开始真是完全绝望,所有的鉴定报告都说,出现在聿律身上的残疾是小儿麻痹常见的后遗症,被告并无任何疏失。
而当年才二十出头,完全是个新晋律师的Sam,打破了律师业常规,到处为聿律奔走,他拜访了无数医院,询问过无数治疗过小儿麻痹的医师。
开始当然是到处遭白眼,被当作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到最后终于有一位准备离职的护士被打动,愿意出庭作证。对医学一窍不通的Sam甚至自掏腰包买了医书,挑灯阅读那一本本艰涩的原文书,再把疑问拿去各大医学院请教当时最具权威的教授们。
这样足足三年的水磨功夫,终于让整个案情出现曙光,以至于整个大翻转。治疗聿律的医院被爆出收贿、窜改病历、驻院医师被人指认不当使用禁药,聿律的主治医师被当庭宣告有罪……
而聿律永远记得,当时法官问原告辩护律师还有什么问题时,Sam穿著深蓝色的西装,大步走到面色如土的被告医师面前,双手按著证人席,凝视著被告的眼睛,然后用最平静、也最富力道的嗓音问道:
‘I just ask you one more question:Could you look at the boy and say that, you never escape your own conscience in nature?’
聿律忘记那个医师最后怎么回答了,那也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Sam那时候如同烛火一般光采夺目的眼神,还有那一瞬间,穿透聿律全身的憾动。
那种有什么东西,从四肢百骸中释放出来,从此得到救赎的感动。
他想,他就是追求那一瞬间的憾动,才会成为律师,才会选择站在这里的。尽管这样的憾动,在他往后的律师生涯中再也没出现过就是了。
站在被告席的医师抬起头,扳著一张冷脸。
“是的,我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医疗常规办理。”
聿律眼前的医师定定地说:“而且我认为医疗行为应该除罪化,像你们这样动不动就告医师,我们光跑法院就好,都不用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