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皋,母后说得对,你对自己太严格了,又把我想得太乾净了。我知道小皋自私,所以我爱小皋的自私;我知道小皋自卑,所以我爱小皋的自卑;我知道小皋虚荣,所以我爱小皋的虚荣…我知道,小皋是个有很多缺点的人,就和我、和凌霄哥、甚至父皇母后,还有世间许多人一样。而我喜欢的方皋,就是正巧有这麽多缺点的方皋…」
他凝视著方皋,绽出温柔的微笑:
「我曾经在池边跟小皋说过,我们不是鱼,我们是人。就因为是人,所以不能像鱼一样,单纯地活著,再单纯地死亡。也就因为是人…才能互相喜欢啊。」
『可是小皋,我不是鱼。』
『我是人。』
『我明白。』
泪悄悄地滚出。当初在池边他这样回答,但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月夜下的那个誓言,意义有多麽深远,深藏著多大的包容。
李夔总是说:小皋,你很幼稚。
而他总是怒气冲冲地反驳。
然而现在,他才知道,这的确是肺腑之言。
「如果你过去曾活得卑下,孩子,那决不是你的错。如果老身曾为大局说过什麽,我以皇后的身分全数收回。」
和李夔一样的目光,炎芳静静地下结论。
原来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可以救赎一个人的灵魂。
感觉有什麽长久禁锢他的事物,悄悄从心底解放开了,身体虽然还受制在方介下,但方皋知道,而今而後,他再也不是受囚的鱼儿了。
「小夔,」
於是他笑了,这是他第一回领略李夔总能笑得出此灿烂的秘诀。
然而方皋的笑容,却让李夔蓦地冻住。
「小夔,你说的没错,我们是人…人活在世上,总是痛苦多於快乐,但也因为我们是人,我才能遇见你…也才能得到这麽多本来不能奓求的幸福。」
李夔读得出那笑容中的讯息,他想叫出声,想扑过去。但方皋的笑容却攫住了他,他的小皋难得能笑得这麽美,他又怎能去打断他?
「所以小夔…下辈子,我们都变做鱼罢,变作无忧无虑的鱼,然後等到有天,我们想念做人的日子,我会跃进池里,跃进大江大湖。届时,我绝不会忘了你…不管多远,我都会重新找到你,这回泉水再也不会乾涸了…我要和你一起悠游在池底。」
微笑,被血光所取代。
李夔哑了,炎鸾呆了,炎芳则凝起眉头,方介的剑锋一偏,脸上也是一片讶异。
「小皋!」
方介瞪大眼睛,似乎也没料到弟弟竟会如此绝决,竟将颈子自己往剑锋上移去,殷红的鲜血轻轻洒上了白晰的颈,也洒上了李夔的黑眸,即便是最冷漠的秋风,也卷起了一阵阵哀鸣。
今生今世,我们幸而为人。
今生今世,我们却无法以人的身分在一起。
但是来生…无论是鱼是人,我们都会在一起…对吧?
苍穹在眼前晃过,阖起眼帘前,他听见李夔叫唤的声音。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可是啊…我又怎能忘得了你?
『方公子,这位是太子殿下,从今以後,他就是你的主子了。殿下,这位是方府的二公子,以後要做你皇塾的伴读。』
『你就是方皋吗?我可以叫你小皋吗?我叫李夔,以後请多多指教罗!』
15 尾声(上)
宁静的御花园里,一只银鱼从波涛中翻腾出水,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长廊上的宫婢纷纷下跪叩首,迎接自桥礅上漫步而来的人。那是个极美的青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明黄带穗龙纹宫服,头上珠玉礼冠,皮肤既细致又白晰,身段优美不似凡人,凝望池鱼的双眸深邃醉人,只是抹不去其中深藏的忧郁。
「皇上…又来了…今天已经第四次了啊。」
「真可怜,都已经三年了,皇上还是…」
无视於周遭的絮语,青年在众人悲悯的目光中往池间桥梁走去。池的中央是间小小的屋子,高架在池子上,两旁用形置厚重的玉石筑成月形桥,拱得草屋彷佛置身银河顶端。
月桥下,一片春波绿,满池的鱼儿不知人间愁苦地价日悠游。
草屋本身盖得相当简朴素雅,简单的稻穗房顶,隐约却有种悲伤肃穆的气息,教人不敢擅进。
青年掀袍缓缓跨入,目光触及草屋中间的床榻。
榻上躺著一个人,若不是胸口还有些许起伏,恐怕谁都会以为那是个死人。清秀的眉目依旧优美如画,双颊却因沉睡而凹陷,皮肤苍白的近乎病态,虽然每日派人细细擦拭和照顾,骨瘦的身材仍教人看著心疼。
「小皋,我又来看你了。」
轻轻在床榻边拉了把椅子坐下,彷佛已这麽做过千次万字,青年熟练地拉过男人修长的五指,一只只用剪子替他修理著指甲。
只有这时候,他才不是统御万千黎民的帝王,不是皇朝所爱戴的新皇,而是眼前男人一个人的李夔。
「小皋,我十八岁了,母后向天下召告,从此由我亲政,而她退居後宫,你真该看看那天的典礼,阶梯下跪满了朝臣,说多盛大就有多盛大。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罢?你只比我小两个月而已,记得吗?小时候你总为这事懊恼。」
修理著月牙似的指甲,李夔轻轻一笑,对著一无反应的唇低语:
「这三年来,世事变了好多,我也变了很多──哎,都是老生常谈了,你一定听腻了罢,没办法,政事就是这样,沉闷而单调。自从三年前凌府抄家後,凌伯父见大势已去,你出事之後没过几天,他也在狱中自杀了。」
「我登基以後,本来想赦免霄哥哥的罪,毕竟凌伯父已经死了,什麽罪也该一个人偿就够了。旦一来母后反对,二来霄哥哥也不愿再长留京城,竟自请流放边疆,我实在没办法,想伯父死了,宁夏也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麽荒凉的地方,也不知该怎麽过。小皋,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其实我从来也没恨过霄哥哥。」
修理完十指爪甲,李夔放下方皋乌黑的长发,久未滋润的头发显得乾涩,衬在苍白的脸颊上更显凄凉。李夔心疼地轻轻抚著,拿梳子一缕缕替他梳开:
「宁夏死得那样惨,我心里也发紧。她被自己放的火烧死在凌府里,虽说也是罪有应得,但小皋,你知道吗?杵官去验尸的时候,发现宁夏手里紧紧揣著一样东西,她烧的全身都焦了,就只有那东西被她保护得好好的──就是绣给你的绿荷包呢。」
将额发一丝丝分开,撂到方皋耳後,露出他修长灵动的睫毛。那双眼依旧固执紧闭,多少年来,李夔总紧紧盯著那双眼帘,盼望他能打开一丝缝细,然而这希望总是落空:
「从前盛极一时的方家,现在也没落了。三年前方介以为他的剑杀了你,在禁卫抓到他之前就自杀了,小皋,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想方大人其实是爱你的,只是他…表达方式有些不妥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