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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则鸣(116)

唐小郎蹲在地上,仰着狐狸般的小脸儿,一边轻轻揉弄着她那玉足,一边眯眼笑道:“娘子真是用功,这洗脚的工夫,都要用来看书。依奴所见,明年省试,娘子定能拔得头筹。”

徐三一笑,翻了一页,缓声说道:“你这马屁,可是没拍对地儿。这书可不是科举的书,而是教汉人学金文的。”

唐小郎不解道:“咱在这儿,也就待个一年出头,且这城里头虽有金人,但还是汉人更多,娘子……这是何苦。”

徐三笑了笑,却是没说话。她和唐玉藻有根本性的隔阂,虽说这小郎君聪明,有心计,甭管教他什么,他都一点就通,但有些东西,譬如远见,却是全然无法教出来的。

想要了解一个国家,必须懂得它的语言。而两军对战之时,唯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还有一点,也是唐小郎所意识不到的。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可以有效地提高记忆力。对于徐三来说,这本《女真译语》,就是她用来放松的课外读物,也是她用来唤醒和提升记忆力的秘密武器。

这徐三娘一不回声,唐小郎便瘪起了小嘴儿来。他既不知哪里惹了娘子不快,亦觉得有几分委屈难言。徐三抬眼一瞥,见他耷拉着眉眼,自是明白了过来,便故作漫不经心地道:“这几日,你可还住得惯?”

小狐狸眼睛一亮,可算是得着了机会,连忙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先说这宅子里没人儿,他们虽只赁了西边两个院子,可却是哪儿都能去,实在是占了天大的便宜,接着又说在这燕乐城里,放眼望去,哪儿都能瞧着金人,那些郎君又黑又壮,打扮得怪模怪样,真是可笑又滑稽,不懂该怎么做男人,怎么讨女子的欢心。

徐三原本还没甚么困意,可听他说了这么一通,忍不住打起了哈欠来。唐玉藻看在眼中,瘪着小嘴儿,连忙噤声,不吭不响地替她擦过双足,又伺候起她洗面漱口。

徐三困意上涌,自是顾不得他是怎么一番心思,洗漱罢了,便撵了他出去。唐小郎回了自己那厢房里头,侧躺于榻,咬着指头,又是苦苦寻思起来——

如今没了晁四,三娘也还没上京,他必须抓住这空当,赶紧将生米煮成熟饭……不然的话,等到下一个晁四出来,他说不定早人老珠黄了,娘子哪里还瞧得上他!

唐玉藻如何心急,暂且按下不提,却说明日过后,即是这燕乐县的大日子——驱鬼节。及至半下午时,徐三收拾妥当,才要出门,去那远来驿等候崔钿,不曾想却听见院子里有人声若游丝,每个字都拉长了音,缓缓道:“徐……老……三,你还不……赶紧出来……迎我……”

徐三一听这声音,立时回头,却见崔钿靠着门,苦着脸,瘪着嘴,瞧那模样,也不知瑞王是怎么苛待她了。徐三怔了一下,赶紧迎她入内,又端来砂瓶,给她亲自斟满茶盏。

崔钿一瞧见那茶汤,叹了口气,当即一饮而尽,只留了一点儿茶根,接着便拉着徐三,絮絮然诉起苦来。却原来那瑞王说了,你崔钿既是来监军的,那你就必须懂军中的规矩,不然又要如何监之?她便令麾下四将,挨个带着崔钿,上午看粮草,下午看兵备,夜里头还要看士兵如何操练,看完了将士,半夜三更还要被瑞王叫去,一同秉烛夜谈。

崔钿边说着,边压低声音,忿然道:“她这般折腾我,偏我还抓不着她的短处。人家是名正言顺,光明正大,我若是不依,她可说了,会写折子参我的!徐老三,你赶紧给我出个主意。我就想当个富贵闲人,混混日子,可不想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天还没亮就被拉起来胡转。”

稍稍一顿,她用指尖沾了沾茶水,口中则继续抱怨道:“你可不知道,瑞王还说了,我入了军营,那就也算是兵。这两日里,我都和兵士一块儿喝白水,里头那水刺恁的扎嘴,如今见着你这茶汤,自然是稀罕得紧。”

徐三不动声色,轻轻瞥向桌面,却见崔钿用茶水在桌上写出了个字来——“反”!

徐三抿了抿唇,了然于心。瑞王如此折腾崔钿,一来是为了泄愤,二来则是装模作样,明明是反贼,却装起了忠臣。只是崔钿却不知怎的,短短两日,便已然捉住了她的马脚。

而崔钿用茶水写字,显然也是因为隔墙有耳,不得不如此行事。徐三一边随口应付着,一边抬起眼来,用余光瞥向院内,这一瞧,便瞧见了几个穿着盔甲的壮实娘子。

这可该要如何是好?若是日后她与崔钿见面,瑞王永远派人来跟,那她们两个,还能说上几句真话?

徐三抿了口茶,心中飞速想着,接着又低声道:“不知郑七可好?她从老虎身下,救出娘子,这份恩情,咱可断不能忘。”

崔钿瞥了她一眼,一边给自己倒满茶碗,一边故作随意道:“哦,她啊,我念着她呢。当时瑞王一问,我就说了,那老虎多吓人啊,那几个被老虎咬死的,都是护主有功,郑七虽没死,但也得记她的功。瑞王爽快,当即就论功封赏。可郑七是个死心眼儿,跪下来说自己有罪,没能护住其余姐妹,她死乞白赖的,瑞王便也不赏她了。啧,真是想不开。”

徐三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心里已然有数。便如她先前所言,瑞王是绝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罚郑七的。这一关,郑七已然勉强逃过,下一步,必须调至城中,避避风头,让瑞王忘了她这个小人物。

二人正相对而坐之时,忽地听得街外隐隐响起了鼓声来。那鼓点十分激越,崔钿一听,便转嗔为喜,高兴起来,一手拉着徐三道:“算了,不说这些事儿了。今儿是大日子,街上有庙会,咱俩赶紧打扮下,出去凑凑热闹。”

徐三笑了一下,摆手道:“我就不必了。我已经收拾好了。”

崔钿闻言,满面嫌弃,上下扫量着她,啧啧两声,道:“徐老三,我跟你说,这个洛萨节,乃是金国那边的年。再过两日,就是咱大宋的年。我可听当地人说了,从洛萨节到咱过年,这几天里,若是穿得灰扑扑的,那这一年就都过不好了。你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你阿母、你弟弟、你那小美人,多多着想着想罢?”

徐三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满口胡话,多半就是她自己瞎编的。只是她眼瞧着崔钿,却也不愿扫她的兴,只能无奈而笑,由着她唤来兵士,奉上妆匣及新衣,又陪她一同装扮起来。

罢了,人活在世,总归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既是年节,那就梳妆一番,讨个吉利罢。

崔钿扯着嗓子,唤了唐小郎过来。唐玉藻虽久不替人梳妆,但这手法,竟也不曾生疏,一口气伺候两个娘子,也称得上是游刃有余。没过一会儿功夫,徐三抬眼一看,便见镜中的自己香腮和粉,燕脂淡匀,配着这酥胸半露的襦裙,裹着这大红鹤氅,那股俏生生的少女气息,竟也于此时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