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鏖战了数月,眼见着天气也一日比一日的凉了。大军休整了几日后,李世民收到了一封来信。
这日天气晴冷,李世民正立在断崖边,遥遥眺望着不远处依稀可见的长安城。原以为那信是来自朝邑,然而及至见了信封上那苍劲又不失柔和的字迹时,他的心猛然收紧了。
大哥的回信。时隔了这么久,在他早已忘记了曾经有过的期待时,却竟收到了大哥的回信。
李世民迫不及待地展开来,但见那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几页纸。然而仔细看来,字字句句却不过交代各处战情,随后便是略略提点他作战不可操之过急,应时时记得要广布仁德。
然而在信的末尾,小而纤细的几个字,却蓦地拉扯住了李世民的神经。
“天寒,记得添衣。”
短短的六个字,平淡得甚至不待任何感情色彩,却让李世民止不住地一阵狂喜。然而很快,他自嘲地笑了笑,心知这大抵不过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实则他再明白不过,在大哥眼中,这李氏的江山无疑要重于一切。若说他会对自己有什么关怀,大抵也不过因了自己这点将才罢。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也心甘情愿。若大哥要这天下,自己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打下来。
怀着这般念想,李世民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收入怀中。
放眼望去,长安城近在咫尺。而太原起义定下入主长安的情形,却也不过犹如昨日。
若以这万里河山为明证,大哥,世民的心意,你可愿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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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李世民不曾想到的事,再见李建成,也不过半月之后的事。
那日李世民亲帅人马,往东迎接自朝邑而来的李渊大军。其时已然入冬,天上窸窸窣窣地飘了雪。浅白的落雪之中,李世民打马立定,远远地看见了一列人马的影子。
他打马过去,很快便看清了为首一身甲衣,宝刀未老的李渊,以及他身后的……李建成。
李建成仍是一身银甲,只是今次,银甲外罩上了一围厚厚的狐裘。狐裘色泽雪白,将人衬得清贵异常。一眼望去,几近要融入周遭的景致之中。
李世民怔怔地看着他走近,才恍然地回过神。他打马走近,对李渊一礼道:“父亲。”顿了顿,转向李建成,“……大哥。”
李建成微微颔首,并不言语。
李世民迟疑道:“世民以为,大哥仍在潼关,如何……竟也来了?”
李渊笑道:“为父本欲让建成于潼关再守一段时日,而他却自行请命。由是便让他同为父一道来了。”
李世民闻言颔首,慢慢地转向李建成。李建成平静笑道:“世民连日征战,想必已是十分疲惫,我这做大哥的,又岂能袖手旁观,不前来帮衬?”顿了顿,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目光,望向李渊道,“再者屈突通重伤,龟缩在城中已有多日,尚自顾不暇,一时应是无心无力救援长安。何况,潼关处尚还有刘大人留守,如此,必不会有失。”
“建成所虑周密,为父自然放心。”李渊笑道,转眼望向李世民。
察觉到父亲的眼光,李世民匆匆收回落在李建成面上的视线,清了清嗓子道:“此处天寒,父亲和大哥快请先入帐中罢。”
李渊点点头,便带着二子往大营处而去。
李氏兄弟二人跟随其后,并辔而行。李世民忍不住偷眼望向对方,李建成侧脸清瘦,落雪之中是一道绝美的弧线。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而此时对方却忽然转眼看向自己。四目相对,李世民知道自己眼中一定是抑制不住地惊喜和仓皇,然而对方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波澜。
“世民快走罢。”李建成淡淡道,随即提了提马缰,走快了些。
李世民落在后面,看着前方那一抹白色的影子,轻轻地叹息一声。
心知纵然面上能假作什么也未曾发生。实则一切却当真如李建成所言,已然不可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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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雪势阻挡,不便行军,李渊便索性命大军在原地停留休整,且待大雪褪去。
李建成白日同众人商议攻城之策,夜间便独自翻看兵书到深夜,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每到夜间屏退周遭下人,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或者说,是他重生之后的习惯。并非他不愿相信他人,只是,他曾信过玄武门守卫何常,曾信过李世民,可是末了……
与其如此,却不若只信自己。
桌前的烛光忽然挑了挑,李建成从书中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是静谧无垠的夜,唯有风吹动周遭枝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李建成合了书,站起身子,微微舒展了四肢。
然后他走到房门口,轻轻地推开了门。
凉风猛然灌入,带着冰冷却足以教人顷刻间清醒的空气。这几日,原本不过点点的雪,此时已然换做一副鹅毛之势。李建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在纷飞的落雪之中微微眯起了眼,却于一霎间,看见一个影子消失在树影之后。
即便闪身得再快,只一瞥,便足以看得清明。
李建成静静地站在门边,庭前的落雪已经铺满了一地,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得分外清寒。
他径自遥遥头,转身掩上了房门。
隔绝的风雪的房内微微流淌着暖意,同一门之隔的外面,是截然不同的气象。
自打来此之后,除却白日堂中议事时能有所照面,其余时间便不曾见过李世民。李建成不知道,对方在这样的风雪之中究竟悄然立了多久,又有几日是如此这般,于自己房门外默默瞻顾。胆怯得、小心得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而他知道的是,方才在看到那影子的一瞬间,自己心头无由地颤了颤。不知是不是夜色往往动摇人心的缘故,头一次地,他竟觉得自己待世民,是不是太狠了些。
不。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时候,李建成立刻自嘲地笑了笑。
便是这无谓的仁慈,让他在前世为自己亲手掘下了坟墓。李建成,今生今世,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有些烦躁地挥去了脑中的凌乱思绪,李建成低低地叹息一声,走到床边,吹熄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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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驻扎了数日后,雪势总算是有了缓和的势头。直至雪霁天晴,冰封消融之后,便终于也到了大军总攻长安的日子。
李渊人、李建成并上李世民,集结三路人马一共二十余万人,于长安而言,已是兵临城下之势。
李渊之意,本是亲帅中军,以李建成李世民掌左右两军,于第一日发起强攻,一鼓作气让对方陷入弱势。然而此言一出,不待他人作答,李世民却已然上前一步道:“父亲若信得过世民,便请命世民为先锋,世民定不会辜负父亲所望。”
“世民,为父知你破城心切,”李渊摇首道,“然而此战非同小可,为父若不亲自出阵,又怎能为三军增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