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的绷带之中,不知何时,尽藏着一张毫不起眼的小纸片。
咄苾心头一紧,当即放下瓷片,将纸片放在月光之下,细细地看。
实则在这之前,他便已料到是何人所写;实则那人所写,仍不过短短的几个字。
然而咄苾盯着那纸片看了很久。“今夜子时”区区四个字,被他用目光一次一次地描摹过,直至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新潮一阵澎湃,许久之后,才慢慢地被按压下拉。咄苾默默地将那纸条重新藏回绷带之中,舍不得毁去。大抵是盼着日后在那大漠之中,能教他一世不忘这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字迹罢。
抬头望向中天明月,心知子时,已然不远。
咄苾平静地闭了眼,开始养神。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约地传来些许骚动,随后只听闻“吱呀”一声,门再度被打开。睁开眼,但见月光顷刻流泻而入,尽是刺眼的明亮。
来着并非李建成本人。而是他府中护卫,冯翊与冯立两兄弟。
“王爷,快走罢!”二人匆忙过来,将人搀起。
咄苾“嗯”了一声,未有多言,当即在二人的搀扶下匆匆出了门。
——如此情形,到底不便现身罢。
出府,上车,离城……一路竟是畅通无阻。咄苾靠坐在马车内,只感到马车走走停停,时而自外传来言语之声。他深知,那人应是早已将一切打点妥当。
正此时,马车停了下来。冯翊掀开帘子,只唤了一声:“王爷。”
咄苾闻声抬眼,正疑惑间,却顺着他的眼光,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一个身影。
夜色之中,纵是一身玄衣,仍是一眼,便能夺去人的目光。
咄苾挣扎着下了车,朝他走了过去。
李建成轻轻咳嗽了一声,冯翊与冯立当即会意,退走开来。
此刻,他立在一棵梧桐树下,神情在夜色之中看不分明。然而咄苾停在他面前,却只是看着他,许久不开口。
终于,李建成轻轻笑道:“大哥,若再不离去,待到追兵来了,建成便只能擒你回去邀功了。”
“建成,多谢。”咄苾这才挪开了目光,神情却格外的深沉严肃。
与之相反,李建成却仍是笑,笑得轻松不已。他看着咄苾道:“大哥,你知道这般,并非全无所图。”
“我自然明白,”咄苾再一次抬眼,望进他的眸子,徐徐道,“此番变故,我自不会对可汗提起。日后他若有开战之念,我也当一如既往加以劝阻,尽力说得两方相安无事……以报建成相救之恩。”
然而李建成听闻此言,却微微一笑,道:“大哥,可否许建成一诺?”
咄苾道:“建成但讲无妨。”
李建成抬起眼,同他对视着,眸光分外明亮。他一字一句道:“有朝一日大哥若做了突厥可汗,则勿犯我中土。”
咄苾定定地看着他,眼光是一种异样的深邃。
他默然许久,忽然笑了起来,道:“建成,你如何知道我会成为可汗?”
李建成不答,只道:“若是‘如果’呢,大哥会否应下?”
咄苾忽然朝他走出步子,很近地停在他面前,沉声道:“建成,你如何不明白,纵我此刻许了此诺,若真有成为可汗的一日,也必将翻悔。”顿了顿,道,“建成,我不想骗你。故唯有此事……无法许诺。”
李建成闻言,倒似并不意外。他仰起脸,看着对方轻笑道:“江山至重……大哥果真是大哥。”
“建成又如何不是这样的人?”咄苾终于露出一分笑容来。
——若非如此,我又岂会……
念及此,目光之中,亦是多了几分掩藏不住的热切。
李建成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转向一旁道:“大哥,时候不早了,不可再耽搁了。”
“是啊。”咄苾默然道,“不可再耽搁了。”
然而口中虽做此言,却伸出手,轻扣住李建成下颚,徐徐抬起。
原本应是带着几分轻佻的动作,却因了他格外认真的目光,而变得同样真挚不已。
二人视线相接,彼此沉默不语。
许久许久,咄苾忽然轻笑了一声,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李建成立定不动,看着高大的身形一霎欺近,又一霎远离。云淡风轻的一吻,稍纵即逝。
“果然……建成此番救我,当真无半分私情。”放开对方,咄苾笑得有几分苦涩,“你这颗心,已在别处。”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他,眼波平静,不言不语。
而咄苾却已然走到马车前,解下一匹马,有些吃力地翻身而上。
“再会了,建成。”他高坐于马上,垂眼看着李建成,身后是月色洒落的无限清辉。
高高地扬起手中马鞭,却又忽然落下。他转过头,看着李建成迟疑片刻,道:“……李世民?”
李建成微微一怔,而此时咄苾已然笑道:“罢了……已不重要了。”可微笑间,眼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些过去从未有过的神色。
盛气?凌厉?李建成试图在脑中寻找一个词来形容。然而此时对方已然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叹息一声,终是转身,融入夜色之中。
咄苾忍着胸腹间伤痛,策马飞快地驱驰着,不容得半分留恋。
实则对方目光里那一霎的波动,已然被他收入眼中。当即,心内便澄澈如镜。
这几日内,经历了变故,甚至动过寻死的念头后,咄苾陡然间明白了太多。原本的低调的忍让,压抑的退却,违心违愿,到头来却是越陷越深。
倒不如,放手一搏。
得到得不到,不曾孤注一掷,又如何能知道结果?
念及此,他慢慢地笑了。
——李世民,多亏是你,才让我彻底顿悟。
——但既然如此,你想要的,我咄苾……便要同你争上一争了!
——建成,我们还会再见的。
————
咄苾深夜走脱,朝野震动。李渊大惊之下,下令严查,然而结果却简单得令人咋舌。
当夜所有守卫的口径都如出一辙:夜里寒凉,便相聚一道饮酒暖身。念及咄苾身上有伤,故不曾防备。醉倒之后,那咄苾破门而出,夺刀砍伤几人,纵马而去。
城门守卫亦道:昨夜子时,一人策马飞驰出了城,众人始料未及,未曾将人拦住。
守卫身上的伤口,咄苾囚所外未及收拾的酒坛子,甚至被夺取的长刀的刀鞘,一切物证滴水不漏;而咄苾脱逃之后,两方守卫亦是先后将变故上报,相形对照之下,亦寻不到破绽。
一个守卫失职之案,简单到查无可查。
李渊握着呈上来奏折,默然许久,命人斩了两方的领头守卫,就此结案。
然后他一手支额,对下人道:“速去请世子前来。”
不多时,李建成立于堂上,垂首恭敬一礼,道:“不知父亲唤建成前来,有何吩咐?”
李渊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然而对方神情平静如水,与往常一般,教人看不出心中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