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洺水城陷落,李世民亲帅大军,连同城中残余人马里外夹攻,四日后将城池夺回。刘黑闼重创之下攻城无力,只得屡屡派人挑战,然而此番李世民却只是坚守不出,两军就此展开对峙。
三月的长安,春暖花开。
东宫,送走了最后一位来客,李建成独立在院中,俯身捻起今年第一朵早开的牡丹。
花朵有如泼墨一般,是一种深浅不一的粉色。此时花期尚早,仍是含苞待放的模样,再等上半个月,便足以成傲然之势了。
李建成笑了笑,轻轻松开了握着花枝的手。那牡丹在枝叶间轻弹几下,抛出几滴露水。
魏征风尘仆仆地自院外走入,恰见了此景,步履不由放慢了几分。
今日李建成一身玉牙白的柳叶纹长袍,色泽恰同花朵间那不均匀的点点素白遥相呼应,一眼望去,变成一道风景。
魏征还在原处立着,而对面的人似是觉察到什么,已然回过身来,看着他微微笑道:“先生来了,不知事情办得如何?”
魏征走上前去一礼,道:“殿下重望,臣不敢有负。”随即从怀中掏出几封书信递至李建成手中。
这信的主人,不外乎朝中亲王重臣,以及地方文武长官、封疆大吏。这些时日,李建成四方活动积极,身在朝中的,便亲自去拜访,不在的,或亲笔修书遣人送去,或派遣亲信如魏征,上门拜访。
由是数月之后,各方王臣是敌是友,心中便可谓澄澈如镜。是擢是压,也已然心中有数。
李建成接过,一一展开看罢,上至河间王李孝恭,下至益州都督行台尚书韦云起,言语或直白或含蓄,其中却无一不是依附之意。心知顺利如此,魏征这说客定是功不可没,李建成折好信,看着他笑道:“有劳先生了。”
魏征闻言挑起嘴角,半玩笑般地长揖道:“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建成只是笑,不再接口。
片刻之后,魏征又道:“殿下可曾听闻今日战报?”
李建成侧脸看了看他的神色,道:“今日还未曾出户,这战报是何时来的?”
“臣亦是一个时辰前才听闻。”魏征言及此,却刻意地顿住,不再说下去。
李建成似乎已然觉察,笑道:“可是刘黑闼已败?”
“正是。”魏征笑了笑,道,“秦王于洺水上游截断河水,挑衅刘黑闼大军渡河对战,先以轻骑冲散阵脚,再以防洪冲溃敌军。一战大胜,刘黑闼已率残部千余人投奔突厥。秦王即刻班师回朝。”
“这倒当真是他一贯的战法……”李建成抬眼望向远处,轻轻笑了一声,道,“屈指而算,今次他同刘黑闼对峙不过两月而已,又这般归心似箭,到底是……对这朝中情形有所觉察了罢。”
魏征徐徐道:“秦王便只是秦王,纵有通天的能耐,也做不成太子。”
李建成听他这般直率之言,反倒轻笑出来,道:“朝臣毕竟只是朝臣,纵全数倒向我这边,也无法左右父皇的心意。”
魏征看着他道:“依臣愈见,陛下虽有些偏爱秦王,却断不会……因私废公。”
“父皇这边,且不必急于一时。”李建成淡淡颔首道,“世民凯旋还朝尚需些时日,在此之前,却有一事尚需办妥。”
他语出突然,魏征不由道:“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李建成回身看着他,忽然握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掌心慢慢地写下两个字。
写完第一个字的最后一划时,魏征便已然明白了八分。然而这其中缘由,他却猜不透。
及至李建成收回指尖,负手而立时,魏征终是开口道:“臣斗胆一问,为何……偏是此人?”
他原以为,自打对方将心痛的弱点告知于自己的那一刻,自己同李建成早已不单是君臣之别,对方对自己应是全然信任,言无不尽了。
然而此番出乎他意料的是,李建成闻言,只是转过身去,再度将目光投向远方,神色平静之中,竟是有些飘渺。
魏征看了他片刻,随即拱手道:“臣逾矩了,望殿下恕罪。”
“罢了,先生不必忧心。我已做安排,告知先生,只是不欲有所隐瞒而已。”李建成并不收回目光,顿了顿,回身淡淡笑道,“此事我自有缘由,日后若有机缘,定当告知先生。”
魏征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拱手一笑道:“臣等着那一日。”
李建成微微颔首,不再说话,只是再度回过身子,抬眼望向渺远的天际。
四月,李世民大军凯旋,浩荡还朝。而他回府之后听闻的第一件事,却是右一府统军尉迟恭遇袭暴亡的消息。
同王世充一战中,若非尉迟恭前来相救,自己此时或许已是那单雄信的枪下之鬼。尉迟恭于自己,可谓是救命之恩。
李世民闻讯未有任何耽搁,甚至不及入宫见李渊,便先行来到尉迟恭府中,颤抖着掀开尸骨上的白布,但见一根箭簇高高地插在胸口处,周遭是已然干涸的红黑血迹。
李世民伸出手,徐徐合上了对方仍然睁着的双目,别开脸痛心道:“怎么回事?”
“回殿下,”尉迟府人擦着泪在一旁道,“前日老爷如往常一般,带着下人去城郊打猎,一切并无任何异样,然而谁又能料……回来时……竟是……竟已然……”
李世民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已然瞑目了的尸身。
然而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胸中气息竟是一滞。李世民踉跄着向后退出几步,险些栽倒下去。幸得旁人匆忙前来搀扶,才算是稳住了步子。
微微定住了神,再抬眼看那尸身上的箭簇。
正是……干净利落的,一箭穿心。
第53章
尉迟府内满目缟素,低泣连连。
灵堂处,香炉里自己方才插上的香已快燃尽,然而李世民却仍是立在原处,久久不语。
他的目光定在排位上的字迹,然而神情低沉之下却有些飘忽,仿佛什么也不曾落入眼中。
尉迟恭遇害后并无几日,真凶便很快便落网。凶手自认原是近郊农家子弟,外出射猎误伤了尉迟恭,这才酿成惨剧。在他家中搜出长弓及同样的箭簇若干,加之相邻指认此人平日便已打猎为生。如此一来,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在。
然而即便如此,秦王一派的朝臣仍纷纷提出质疑,且将矛头直指东宫。太子一党不甘示弱,双方明里暗里相互攻讦,互不退让,纵然正主无一开口,而朝堂之中却已然是暗涌如潮。
李世民亲自抚恤了尉迟恭府中家属,对府中众人,却只是嘱咐此事不必再追查下去,其余的再未多言。
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射入尉迟恭胸中的那一箭,角度精准,力道深厚,又岂会是区区一个农家子弟所能为之?
自嘲地笑了一声。实则这答案,自己打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
正此时,门外似是起了一阵骚乱。李世民回头望去,不由微微挑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