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本就因家人去世而难过,见状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他抛掷了一个赤豆馒头给她,一心想打发人走, 也不管馒头落到小姑娘鞋尖会不会脏。
好在小丫头全然不在意,她捧起热乎乎的馒头往嘴里塞, 笑得见眉不见眼。对于她来说,有馒头吃已经是很好的一日了。
虽然落了地, 沾了泥,可好歹也是热乎乎的口粮。.
暖食下肚, 肠胃不冷也不痛, 真好。
林然看她吃得香甜, 心里愧怍慢慢蔓延开来。
他不欲把自己对世事的无力与恼火,发泄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身上。
姿态一点都不君子, 还道德败坏, 亏他是个读书人。
林然叹了一口气, 高声问:“你怎么独身在此?”
小姑娘走来, 很实诚地答话:“我是跟着你篮子里的烧鸡味来的。”
撒谎成性。
那么远的距离,如何闻得到鸡味?
林然看了一眼墓前油光瓦亮的烧鸡子,呼吸一窒,颤声:“你不会想偷吃烧□□?那是我给爹娘供的……”
小姑娘一愣,连连摆手:“不不。我确实很想吃,但是……阿枣盗亦有道,嗯!不会夺人口食的,除非你主动给我。”
她显摆似的高高举起那个馒头:“和这个一样。”
是心思纯善的小娘子啊。
傻子一个,还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外人,林然愈发不安了。
他问:“你家在哪里?”
他送她家去,好歹护人一程。
岂料阿枣的眉眼黯下来,她喃喃:“我没有家,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胡说。”
“真的……他们要把我卖给郑员外当小妾,阿枣害怕,就说自己是石头蹦出来的跑掉了。”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绕得少年郎都要糊涂了。
最终,林然忍无可忍地道:“好了,别说了。”
阿枣适时闭嘴。
“我要回家去了,有缘再见。”林然起身,离开了父母的坟。
他有意留下那一只烧鸡,想着小娘子也是可怜。她吃了便吃了吧,待明日,他再来摆上一只。
翌日,林然带烧鸡来祭拜,却发现阿枣仍待在原地,而她面前的烧鸡一点没少。
林然心里震惊,嘴上却冷淡得问:“你不饿吗?
阿枣垂下眼睫,喃喃:“饿呀,肚子里好疼。”
“怎么不吃烧鸡?”
“我和你说过的,盗亦有道。我吃了,你家人就饿了。所以,我不吃,我在这里等你来。”
林然微讶,他抿唇:“若我不来呢?”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总会来的。”她羞赧地笑,“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去,别人都不给我吃的,只有你给我一个馒头。”
那她得……饿了多久。
林然瞥一眼阿枣瘦骨嶙峋的脊,那后颈弯曲时,突起的骨珠触目惊心。
他忽然有点于心不忍了。
林然无奈,问:“你真的没地方去吗?”
阿枣眨眨眼:“我不说谎的,除了、除了石头缝里蹦出来这句。”
她像是想和林然交好,把有的没的全抖露清楚了。
“罢了。”林然把篮子里的烧鸡递给她,“这是奖赏你的。你很听话,没吃我父母的供品,所以我报恩,赠你一只鸡。”
“真的?”
“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阿枣眼睛都直了,她小心捧着烧鸡,吃得满嘴流油。一边吃,阿枣还一边自荐:“你家里有很多吃的吗?阿枣给你干活能不能讨一口饭吃?我知道很麻烦你,但是、但是我真的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鸡了!啊,你要这个腿吗?我一个人吃完了,好像也不大好……”
林然看着眼前那惨不忍睹的烧鸡,终是没忍住,答话:“不必,你自己吃吧。我家里不养女使,没银钱、也雇不起。”
他看着阿枣落寞的眼眸,心里不落忍,还是解释了一句:“我要留盘缠,过两年上州府赶考。”
林然一心入仕,他爹娘这回染病,地方控病手段仍是不够完善。他想入官场,想为百姓谋福祉,想天底下再也不要有人“家破人亡”。
林然志向高远,小姑娘定然不能懂。
阿枣歪头,想了一会儿,问:“那你平时是要花很多时间看书吗?”
林然愣:“嗯。”
“那你岂不是没空生火做饭,还有洗衣了?”
“……倒也不是没有。”
“我可以帮你!”阿枣笑眯眯地说,“我自小帮我娘搓衣做饭,这个我可在行了。”
“不必。”
“我不要你的钱。”阿枣迟疑了一瞬,“如、如果你真想给的话,等你考上了,有了余钱,再还我?”
她也不是不求回报,但是不能趁人之危嘛!
阿枣知道,现在的林然比她需要钱,而她只是想有口饭吃,有个住的地方。
他不理她,奸诈贪财的小娘子,才聊几句,就算计他的家宅了。
林然转头就走。
阿枣不傻,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大金主”,自然要好好跟着。
她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路跟到林然家里。
林然赶她不走,只能纵容阿枣留下。
他可怜她身上衣裳破败,给阿枣烧了热水,又喊她换一身衣裙。
阿枣尴尬地答:“但是,我没有别的衣裳了。”
林然这才想起,小娘子没有新衣,怎么换?
他还是为了活人破例,翻动起娘亲的箱笼,从遗物里取出一身女子袄裙。
阿枣太矮了,才及他的胸肋。
于是,林然裁剪了衣裙与袖口,把成品摆在桌上。
“现在有了,暂时穿穿吧。待明日,我去成衣店里,给你买两身。”顿了顿,林然又不想当个烂好人,“从你将来的工钱里扣。”
阿枣眉眼一耸拉,闷闷应了句:“哦,好。”
居然还要还呀?
林然难道不是一个好人,而是想要克扣她工钱的林扒皮吗?
阿枣心惊肉跳,又补了句:“别、别太贵,工钱不经扣……”
闻言,林然难得笑了一声。很快,他偏头,恢复了肃穆神情,道:“我有分寸。”
林然离开屋的当口,踅身又多问了一嘴:“你几岁了?”
阿枣想了想,道:“有十一岁了……”
十来岁女孩儿的衣裳,不算难买。
林然了然,他比她年长五六岁,确实是个大郎君,可以照顾一下孩子了。
林然是看阿枣孤苦无依,这才好心收留她。希望她识时务,不要给他惹是生非。
翌日,林然一觉睡醒就闻到了炊饭的香味。
恍惚间,他还以为爹娘回来了。
只有阿娘活着的时候,家里灶房才会升起白烟,满室饭菜香。
林然欣喜,他趿着鞋冲出居室,待看到了烟雾缭绕的阿枣,心一寸寸冷下来。
是她啊。
他的爹娘,真的辞世了。入了土,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阿枣这次没撒谎,她的确知道如何洗衣做饭。
一见林然,她欢喜地道:“郎主!我用酱肉炊了饭,汁水泡入饭菜,可好吃了!快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