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神了, 裴川收的礼也更多了。
是夜,裴川归府,又拉来一大车时兴的瓜果脯腊。
他解下兔毛大氅,钻入廊庑。女使烧好了炭盆供于厅堂中,等裴川来取暖。这是郎主的吩咐,冬末初春,夜里披了风霜回家,总有一身湿意,需暖炭催干了衣袖,才不至于寒了膝骨,待老年脚疼。
女使倒是惊奇,她家郎主一贯不是这么讲究的人物,于家事上粗枝大叶得很,顶好伺候。倒是内院子里来了一尊佛后,裴川有了不少细枝末节的小讲究,许是怕冲撞了神明吧。
女使侍立一侧,待裴川烘干身上的潮气与寒气,这才熄了炭堆退下。
裴川足下不停,忙往狐女所在的晚风院走去。
离狐女小院还有一段路,他屏退左右,命人在外看守,独自进了院子。
这是他特地为狐女辟的一间独立小院,寻泥瓦匠砌了小灶房以及寝房,每几天就囤上一堆时兴瓜果与米茶糖果。狐女在其中能吃能住,住得十分顺心开怀。
这样看,晚风院是裴府中心,外宅倒像是庇护这座小院的幌子,专为它遮掩。
甫一阖门,裴川闻到一股陈醋的酸味与芹菜的清香。
他走近两步打量,瞧见狐女在腌制醋芹,倏忽一笑。
狐女作一身农女打扮,身上穿的衣裙全是过水浆洗过的旧裳。她手法娴熟地剁芹菜,又将其逐一塞入陶罐,淋上香醋与粗盐。京城腌物的制法,到这儿也就大功告成了,偏偏狐女有自己一套技法,又往里添了一点葱蒜与碾碎的虾蟹肉压实,想来是为了窖藏时增香。
待裴川施施然走近,她回过神来,吓了一跳:“你回来了?”
“嗯。”裴川轻手轻脚上前,拥住了狐女纤细的腰肢。他熟稔惯了,不过顺势一捞就把她囚入怀中。
他动作顺畅,狐女却仍不习惯。她多有警觉,在男子滚烫的胸膛迎上她的那一刻,浑身僵硬。
偏偏裴川是个恶劣性子,惯爱强人所难,他比狐女高了三个头,废了好大劲儿才能蜷起脊骨,把下颚抵在她肩窝细嗅:“姐姐,我忙了一整日,可算归府了。今儿又捎带了不少宦官的礼,他们贪心,一个个都想求你保佑。姐姐这样忙,眼里顾我一个便是了,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搭理他们。”
他一团孩子气地撒娇,一如从前的少年模样。他是少不更事,故而爱亲昵,狐女的心软了一大截,纵容裴川的嗔怪。
她温和笑着,揉了揉裴川的头,道:“这几坛子醋芹,你给那些僚臣们送去,当是回礼。”
裴川不依:“从没听说过香客自愿给神佛添香火钱,还要佛陀还礼的。”
“你收了那么多吃食,我良心上总不安……”
不安便会惦记外人的恩情么?这可不行。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依姐姐的便是。”裴川没说,左右狐女的醋芹出了这个门就转送到他的库房里头藏着。姐姐的吃食,他一样都不愿赠予旁人。
还没等裴川和狐女多聊几句,院外便有女使高声喊:“郎主!府外有官人递来拜帖,是沈廷尉与苏司使。”
这两位高官不好搪塞,裴川皱了皱眉,只得依依不舍松开狐女,出门相迎。
裴川是个地道的双面人,一出狐女的小院,官吏的威风就摆起来了。
他是内诸司的吏人,即便官阶在沈寒山之下,也犯不着被朝官压一头。于是,裴川待沈寒山不算太客气,只行了拜仪,唤了句“沈廷尉”,倒是对上苏芷,他知皇城司官署的紧要,即便官阶与苏芷平起平坐,也不敢太怠慢,态度恭敬许多。
裴川请苏芷入屋,还亲自为她奉了茶。
苏芷哪里想到裴川这样年轻,瞧着比她没大几岁,该是二十多出头。
她不苟言笑,手上压着腰刀,大步流星入了裴府。
苏芷对外本就是肃穆模样,她不欲同人明里暗里打官腔,文臣那一副奸诈心肝,太累了。
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道:“本司使与沈廷尉今日叨扰府上,乃是奉了皇命探查狐女。”
外人不知裴川与狐女之间的亲昵,只当他是听天家命办差,什么内衷真话都敢同他讲。
裴川心下有自己的计较,想了一会儿,妥帖地答:“自然。狐女虽说是百年邪神,却也算来历不明的女子,官家既要用她,合该查证清楚底细。”
沈寒山抿了一口茶,笑问:“此前一直没寻到机会问裴使,这名可占天命的狐女,你是如何寻来的?”
“说来羞惭,并不是下官欲为官家分忧解难,才不远万里寻的狐女,而是她自报家门寻上家府,让我得了巧宗儿。狐女一心想亲近龙泽、增进修为,奈何宣德楼门前有神灵护龙君,她不得入内,这才几番辗转至下官家宅,寻我引荐一回。”裴川意味深长地道,“说来也巧,狐女和官家真有缘分,没几日她便撞上了巡狩出行,得来千载难逢的面圣时机,足以得偿所愿。”
沈寒山玩味道:“裴使倒是心大,狐女要你帮着造桥引荐,你便从了她的意。殊不知,若她有歹心,你恐怕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真是糊涂呀!”
他这话看似贴心贴肺为裴川着想,可话里话外难免有质疑裴川行事的意思。寻常官吏都擅中庸之道,在庙堂沉浮,大多明哲保身。谁会冒进行事,上供狐女,去图那一点夸赞与封赏?若是一个不稳妥,官家受了伤,便是株连九族的重罪,裴川怎么担当得起?
这一回,裴川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是被鬼障了目,还是被富贵迷了眼。
裴川没料到沈寒山这般敏锐,一时无言,如坐针毡。
倒是沈寒山做事圆融,他给人当头一棒,又自个儿递上了甜枣,让人顺着他的台阶下。
沈寒山道:“想来也是狐女魅术高超,竟把裴使蒙蔽了,诱你去冒这个险恶!往后留她在府上,你可得处处小心,莫再着她的道。”
裴川苦笑一声,俨然一副听劝的口吻,从善如流答:“是,沈廷尉教训得对。如今想来真是沁出一身冷汗,往后需再提心吊胆几分。免得狐女对外又动手脚,给我家宅招来灾祸。”
“正是了。”
苏芷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两人你来我往,说话俱神神叨叨。
她听得不耐烦,朗声问:“狐女在何处?引本司使见一见她。”
“请苏司使随下官来。”裴川如蒙大赦,忙起身,迎苏芷进内院。
他也不想和沈寒山多接洽了,这厮话里有话,八百个心眼子,应对起来脑壳子疼。怪道都说沈家相公聪慧,朝堂中处世如鱼得水。
苏芷正想走,还没迈出左脚,衣袖便被人一拉,逼她止住了脚步。
踅身一望,小娘子迎上一对俊俏的凤眼,原是沈寒山在拦她。
“你做什么?”苏芷不耐烦,有外人在又不好发作,怕落老搭档的颜面。
奈何沈寒山不懂苏芷给他留了情,他贼心又起,贱兮兮地逗弄人:“唔,狐女这般凶恶的妖神,苏司使不备些防身符箓么?外人不顾你安危,可我心疼,自是要庇护、提点你一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