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敢忘家仇啊,谢家将的命不能这样轻如鸿毛,遭诸神摒弃。
阿景不知内情,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说:“小舟夙夜练武,如今本事大极了。前两天和贺叔过招,匕首来势汹汹,差点割开他喉咙,好在贺叔身手老道,避了开,没在咱们弟兄面前丢脸。不过他说,再这么下去,怕是拦不住小舟了。”
很快,她就知道真相了。到时候,她会做什么呢?为父亲报仇雪恨……弑君吗?不能轻举妄动啊。
沈香听得忧悒,阿景走后,她半天不言语。
苦着脸的小妻子,谢青不喜欢。
他拍了拍膝骨,笑着哄她:“以往总趁机伏于我膝上,怎么如今能占便宜,倒矜持起来了?”
谢青故意牵扯出从前和沈香共乘一车惹出的笑话,他费尽心思逗弄她。
沈香抿出寸许笑意,倚靠到谢青怀中。郎君会意,得体地环住她腰肢,搂孩子似的,抱她坐于膝上。轻轻一拥,衣布摩挲,周身都是绵长不绝的草木清香。
似是幽谷兰蕙,其香也符合谢青其身。
沈香任谢青抚着她的脊背压惊,好半晌,她问:“夫君,你知道谢老将军出事那一日,难过吗?”
沈香隐约记得,那天她撞见谢青肢-解死物,是一只山畜。其实她也害怕见血,不过为了宽慰谢青,沈香仍抱着甜糕,大胆靠近他。
谢青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有一点烦闷,想杀生。我……没有落泪。”
并不是不会难过,而是只会笑,没有眼泪。
这样说,好像一个怪物,他忐忑不安,怕沈香不喜。
郎君垂下眼睫,缄默不语。他不正常,和人间格格不入。
沈香忽然很心疼他,她小心翼翼搂住谢青的脖颈。
谢青天生没有眼泪,不是他的错,是天神待他残忍。
沈香如今很懂谢青了。
他很可怜,本该哭泣的时候,连情愫都发泄不了。
神佛看他笑话,看他惶恐不安,怪异地幸存于世。
难怪想渎神,因为从未有人对他施舍过善心啊。
“往后,您难过的话,我替您哭,好吗?”
她想到谢青伤重,靠在她膝上时,晶莹剔透的眼泪滚落入谢青的眼底……她借给他伤痛,教谢青好好哭了一场。
谢青怔忪,怀里的小妻子变得好耀眼。他仰首,虔诚地亲了一下沈香发颤的眼睑:“我不想小香哭。”
为了保全她的眼泪,所有苦难,他都会自个儿咽下,无一例外。
“永远对我笑。”谢青含笑,又道。
只要对他笑就好了,不必难过的,他罩着她,给她撑腰。
两日的车程,抵达庆海县已是熔金残阳时分。
早听闻高官要来,马车外乌泱泱又围了一堆官吏。
为了以防万一,沈香今日已于鼻梁与眼窝处上了点易容的面皮,变成了另外一张美人脸。五官左不过一个嘴巴两只眼,稍作调整就能大变样。
她仍旧娇媚,姿容却和以往大相径庭。秦刺史这些对她不熟悉的人定认不出新鲜眉眼,不过这点变化难不倒谢青。
沈香都要怀疑,谢青认人,不是看脸,而是凭借气味。
他识得她,无论沈香变作何等模样,他都知是她。
谢青先下的马车,为了给沈香撑场子,他温文含笑,抬手去牵她。
拿谢提刑当脚垫子?小娘子真真胆大妄为啊。
官人们面面相觑,私底下嘀嘀咕咕——
“她是谁啊?”
“哦!这怕不是那位金垌县的小香娘子吧?”
“是了是了,我有印象,原是她啊……”
“十分得宠呢。”
……
沈香明白了谢青的用意,和他出门已是招眼。既如此,不如再多偏疼几分,好歹依仗他的势力,她狐假虎威不会受委屈。
今日宴席,后宅里定是女眷们的天下,官夫人各个眼高于顶,万一她受气,一时都寻不到谢青的门头告状。
夫君也太小心了。
沈香玩味地笑了下,于无人处小心勾了勾谢青修长硬朗的指骨,当作他贴心的奖赏。
锦衣宽袖底下,这点子粘稠浓厚的夫妻旖旎,无人瞧见。
第71章
州太守官宅年久失修, 每补漆一道门楣,就要请宫中皇帝的旨意。官家唯恐朝中拨款修缮, 是地方官寻由头蓄意敛财。
住得太过于富丽堂皇, 定是贪财之辈。这是把刀子递给谏官,任由人捅,傻子才干。
因此, 家底子殷实的地方官大多会自个儿买外宅, 不住官宅里头。老宅子没人气滋养,日渐凋敝,更阴森了。
今儿,沈香和谢青要住的,就是秦刺史自家的私宅。
端看门前两只钩爪锯牙的石狮子就很有讲究,口舌里咬着的那颗球, 乃是上等的白玉。
沈香瞧不出门道,她只知今晚要办的事儿太多, 寻到那位上官夫人, 还要打好交道以便日后递请帖往来。
礼不可废, 沈香来时置办了许多见面礼:“这个官窑出的松鹤青瓷瓶可以送给录事参军家的娘子,那个翠玉观音可以送给司功参军家的娘子,如有夫人们领家中小娘子拜客,我还置办了不少花钗与金银镯子, 挨个儿褪下来送人, 足够分一分的了。”
沈香撩起衣袖, 给谢青看她纤臂上的一众物件。虽是镂空的金银饰,但镶嵌了珠玉, 还是很沉。
谢青怕她被压得手酸,轻轻托起, 任她分重量于他身上。
谢青轻抿薄唇,忧心地问:“累吗?”
沈香眨眨眼:“不累呀!倒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还蛮新奇有趣的。”
她是个天生的乐天人,想到待会儿应对诸位娘子的情形,狐黠一笑,学给谢青看。
“我可会应对了!看着好的,就摘首饰;比自己小的女孩儿,就揽怀里团一团脸,再轻松不过。”沈香为了让谢青信服,又补了句,“老实说,比官场中周旋要简单得多。再如何挑我的刺,她们也奈何不了我,谁让我夫君是大官呢!只有他们家中郎主被发落的份儿。”
狐假虎威的感觉很好,有种嬉戏人间的意趣。
谢青抱住小妻子,听她得趣,也微笑:“横竖有我坐镇,你也不必费心攀交。”
“不行的。我总得帮上夫君的忙,要想接近上官长史,最好是从他家眷下手。”沈香抖了抖手上的饰物,“她们都以为我不是正头娘子,在外轻狂拿大,我偏要恃宠而骄给她们看。蚱蜢一般蹦跳,汲汲营营拉拢众人,才符合我眼皮底子浅的小户心性。”
沈香连自个儿的戏文角色都起草好了,擎等着待会儿拉旗唱大戏。
两人在偏厅待宴,窃窃私语没一程子,婢女便提灯来迎沈香:“夫人,请您随奴婢来。后院设了女眷的花宴,只待您来开宴,一道儿赏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