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谢家娘子求见。”管事低头,禀了句。
“就说我不见。”
秦如梅躺在薄纱罗帐后头,她没有卧着,而是穿好了衣,倚靠于床围子边剥果子吃。
管事没应声,只瞥了屋隅角落里的一尊冰鉴,吩咐底下婢子:“都是重病的人了,还馋什么冰呢,搬出去,将屋子空出来。药膳也该烹煮了,端一碗安神汤来罢。”
“是。”
婢女很听管事的话,两下就挪走了冰鉴。
屋子里瞬间燥热,秦如梅气得大喘气:“你!你竟敢擅自拿大,撤我的冰。”
管事冷哼一声:“如今的局势,可由不得夫人使小性子。外头坐着的那位,便是秦刺史都不敢开罪,您比之官人们,又算哪个道上的人物呢?”
他不把秦如梅放在眼里,临走前,又敲打了一句:“一刻钟后,谢家娘子会来屋里瞧您。最好是早些收拾妥当,免得丢咱们郎主的人。”
说完,管事便阖门离去了,唯有秦如梅差点倒噎气儿,切齿一程子,说不出旁的话来。
没法子应对,她只得老实巴交整理了碗碟,由婢女撤下这些与“病患”身份不符的用具,安生躺回了床上。
沈香一入屋,就看到薄纱笼罩的床里睡了一个病恹恹的女人。眉眼瞧得不真切,沈香也没见过秦如梅,不知她长什么样。
沈香不好奇秦如梅的容貌,只是她没有理由撩帘拜会,尴尬地看了一眼随行的婢女。
婢女帮沈香禀报:“夫人,谢夫人来瞧您了。”
“快请进。”不远处传来女子气若游丝的声音,还算热切,没有冷待。
沈香松了一口气。
“打扰上官夫人养病,是小香不识规矩。”沉默一瞬,沈香又圆回这话,“只昨日刚同夫君来庆海县办公差,在花宴上没见着夫人,心里实在挂念。特地蒸了点糕登门,想让夫人尝尝。”
秦如梅原本不想吃糕,但记起管事耳提面命沈香的紧要。
她勉力一笑,卖沈香面子,吩咐婢子:“谢夫人亲手蒸的糕点,定是好的,拿碗碟来,我尝尝。”
“是。”
婢子接过沈香的礼,打开桃木食盒盖子,分出一块糕。
浓郁的桃子香味,一下子钻入秦如梅的鼻腔,教她重重拧起眉头。
秦如梅半天不下手,使沈香的心也高悬:“您怎么了?”
“这糕里头,夹了什么?”秦如梅莫名问了句。
这话让沈香感到奇怪,她小声答话:“只是添了油桃和蜂蜜混的馅儿,听说您……”
“爱吃”一词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婢子为难地告罪:“谢夫人,我家夫人吃不得油桃。一碰便会起疹子,嗓子眼肿胀,委实对不住您。”
“哦,竟是这样吗?”沈香圆融地答话,“无碍的,下回再登门,我备些夫人爱吃的。您看,胡桃芝麻饼,行吗?”
秦如梅放下碗碟,松了一口气,笑道:“可以。我很爱吃芝麻饼,劳谢夫人费心了。”
她客客气气应话,和沈香聊了一场,两厢都还融洽。
只沈香心里纳闷,秦如梅乃秦家的嫡女,对于她偏好的吃食,沈香亲自从秦家奴仆嘴里挖出来了。
那样仓促的对话,又有重金打赏,奴仆不可能临时起意诓骗她。
秦如梅也没刻意与沈香交恶的必要,故意摆脸子说不能吃啊……毕竟秦刺史都不敢开罪谢青呢。
没多时,药汤子来了。沈香心里道一句“开罪”,故意摸了一块油桃香糕,碾碎了内馅儿,匀称地粘于药汤的碗底。
秦如梅接过药碗,小心喝完汤药。
岂料,她刚放下碗,指腹就起了红疹子,出奇的痒。
低头一嗅,是油桃味儿,秦如梅赶紧催人端水来净手。
沈香这一回确认了,秦如梅的确吃不得油桃,她没撒谎。
仅仅是指腹碰到油桃内馅儿都发痒啊……
明明是秦如梅从小吃到大的油桃香糕,怎么嫁到了上官家,便推脱说吃不得了?奇怪,仿佛人都换了个芯子。
沈香满腹心事出了上官府,白玦在外接应。
想来晚间住宿的宅院换了地方,谢青怕她寻不到,早早就叮嘱白玦循味儿跟来。
沈香丢出一枚石子,阿景现身,车马齐备。
沈香坐马车上晃晃荡荡朝前行去,暮色渐暗,金橘色的晚霞衔连黑檐街巷尽头。
倦懒了一整天,沈香昏昏欲睡。
车帘忽然被夜风卷起,她窥见一侧的绣样布坊,不少漂亮花色的布搭在木架子上供人观赏,木柜台还展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荷包。
沈香一个激灵,喊车夫——“停一停”。
她忽然记起,很久以前,她答应过要送谢青一个亲手绣的荷包。东一桩西一件的事,让她都忙忘记了,拖到今日。
沈香迟迟不送,谢青总不至于每日干等着吧?
不好说,郎君的心思比海还深。
沈香下了车,买了没有绣纹、清水脸子的荷包。一个山桃粉色,一个月白色。
她还买了绣线和针,打算连夜动工。繁复的纹样是赶不出来了,简单的样式,沈香能做点。
于是,她绣了几颗红豆,还有几节翠竹。
绣完了,沈香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怕人说敷衍。
好在,谢青应该不嫌。
他忙到夜里才归的秦家寝院,洗去一身的风尘,熏好了香,处处得体,方迈入屋里,询问沈香今日吃喝与见闻。
沈香如实说完秦如梅的蹊跷,又想起了两只荷包。
她羞赧地递了过去,小声说:“有些匆忙,绣得不是很好。”
谢青先是错愕,继而眼眸里燃起星星点点的烛光,他把荷包比在灯下,仔细打量。
“我很喜欢。”他抿出一丝笑,“从前在秋官衙门里,总看到官司皂役佩戴妻子所赠的荷包……心里也想小香绣一个赠我,又怕你劳累。”
所以一直挂念着、惦记着、悄悄盼着,却迟迟不敢说吗?
沈香想起以前的事。
从前她还在刑部衙门里办公时,谢青午间详复完案牍,总在院中那棵苍劲的松木底下吹风,时而闭目养神。
往来的皂役撞见过好几回,正对上谢青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不止一次,时间久了,大家伙儿回魂。
他们齐聚一堂,私底下议论谢青——“够狠”!
自个儿劳累不说,还要成日里正颜厉色,督察他们办公勤勉与否。
害得他们连衙门团膳都不敢多花时间吃……
再后来,大家伙儿掐准了谢青在外巡视的时辰,有意无意避开了有他的路径,拉帮结派“孤立”谢青。
如今细思,谢青没那样复杂,他其实只是偷偷端详这些皂役腰间挂的绣品而已。妻子满怀爱意落的针脚,特地赠给夫婿佩戴,家宅和睦,有人惦念,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