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香和任平之说了许多风趣的事,大多都是她在金垌县的见闻。
她想让旧友放宽心,一字一句都是桃源生活。沈香看开了很多事,有了新的家人,也在洪水里学会了放下过去与珍惜爱人。
她真的生活得很好,也没有自苦,任平之尽可安心。
……
这一夜,小舟和阿景各拿到一封信,分别是郎主与夫人给的:一封是沈香写的,送往任府;另外一封是谢青写的,信封外只写了个“文”字,送往京外的祁州都督府。
翌日,任平之收到了沈香差人递来的信。
天还没亮,他就着烛光读完了信文,嘴角牵起欣慰的笑容。
“知道小香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任平之一直将她视为好朋友,两年没有小香的音讯,他还以为她不记得京中诸事了,也忘了他。
原来,小香只是蛰伏于市井之中,体会百态人生。
看到她诸事顺利,他心安了。
任平之珍视这一封类同家书的信。悉心折好后,他将其放到收纳书信的木盒,好生收藏于书房。
第84章
祁州, 亲王府。
祁亲王严文收到了一封京城送来的信,他翻动书信, 认出这是旧友谢安平的儿子谢青送来的。
扫了一眼内容, 他同下属道:“将这个名叫‘孙楚’的孩子,调入都督府近卫一列。”
“是。”
祁亲王阖了阖目,把信件塞入匣子中, 与其他的信封收纳至一处。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就藩亲王们上京述职,皇兄严盛特地置办了一场秋日巡狩。
祁亲王是老幺,一出生因腿疾,不受天家待见,便是父君也嫌恶他,觉得他丢尽了自己的颜面。毕竟威严的真龙天子, 血脉上乘,又怎会生养出这样的残疾皇子。
严文自小便知, 就是他再有读书的天赋, 父君也不会高看他一眼。先天的腿疾, 注定让严文生来就与帝位无缘。
因他的羸弱,抢阳斗胜的皇兄们故意同他划分干系,泾渭分明,时常以戏耍他为乐。
便是那时, 皇兄严盛掌了大统, 而皇兄们也早早成了家, 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了。
那日,狩场的排场很大, 角弓嗡鸣,烽烟四起。秋后的深山, 飞禽走兽缺少粮食,便会满山逃窜,也极容易被陷阱中的诱饵吸引,正是狩猎的好时机。
亲王们在皇帝严盛面前设下赌局:皇亲宗族子弟俱出动打猎,一日内,若是谁狩的猎物最少,便要当众罚酒一坛。
严文因腿疾之故,不擅骑马,也不能过多饮酒。一旦喝多了,他的腿便疼痛不堪,难以行走。
因此,这个赌注是故意针对他的。
皇兄们促狭,想看他笑话,等着他卖乖求情,当着各位皇嫂的面儿,丢一丢人。
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严文却觉得极其伤自尊心,从前年幼被戏弄便罢了。如今,他是刚娶了妻的。他的妻子温静虽是文官小户出身,却温婉可亲,即便被圣旨压折了筋骨,逼着自己嫁给了他,也从未厌弃过他的腿疾。
犹记得成婚那日,严文心悦温静,迟迟不敢褪下婚服。
他喜欢温静的谦和,心间莫名升起了一股子自卑与羞愧。
严文害怕他肌理蜷缩、膝骨狰狞的腿会被温静看到。
他畏惧家妻眼里的嫌恶,即便她很有涵养,那情愫稍纵即逝。
严文又要破罐子破摔,躲开了。
怎知,温静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给郎君脱衣,好吗?”
温静笑着望他,眼眸里全是柔情。
严文不忍拒绝,鬼使神差应了一个“好”。
他想着,她见到了伤处,自会知难而退。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少师知道他没有被帝王立储的希望,一直冷待他;兄长们知道他没有一争皇权的可能,拉帮结派欺辱他。
严文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个人,如今他在妻子面前也抬不起头。
可是,温静没有嫌他。
她帮他擦了身子,望向他的腿时,眼底只有真挚的心疼。
她的动作更加小心了,细腻、温柔,也不知是不是下手轻柔,又或是巾帕上沾了热水,连同严文被霜雪覆盖的心脏都软化了。
温静秋眉微蹙,小心地问他:“夫君的腿,疼吗?”
严文一怔。
原来,也会有人关心他——腿疼不疼。
再后来,严文还知道,原来温静早早就见过他的。
严文不如皇兄们得宠,住在宫中的时间不多。他在宫外有皇子私院,闲暇时,也会穿一身不显贵的青色袍衫,登上寺庙里的佛塔高楼,凭栏阅卷。
温静入寺祈福,正遇上一场淅沥大雨。
挂满姻缘红绸的月老树下,她仓皇一抬眼,正对上眉眼冷峻的青衫郎君。
仅仅一瞬,严文错开了脸,继续翻阅下一页书卷。
他不知的是,温静早早将他记挂在了心上,午夜梦回,总会想起那一日的春雨。
郁郁苍苍的老山里,有个俊逸的郎君落座高台,如佛陀、如神祇,眼中漠然,不存世人,唯有读不懂的晦暗故事。
她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读她。
……
严文望向温静,不敢应皇兄们的赌约。请不要逼迫他了,他不想让妻子丢人啊。
幸而这时,谢安平站了出来。
他单膝下跪,对皇帝严盛道:“祁亲王不便骑马狩猎,不如由臣代祁亲王出战。”
秋狩本就是为了庆贺谢安平连战皆捷,严盛又怎会不给他面子呢?
一代战神要参赛,那定是魁首啊。他们这些“酒囊饭袋”哪里及得上嘛!到时候高下立见,真真自讨没趣。
大家伙儿意兴阑珊,赌约一事便打哈哈略过了。
看啊,不过是皇兄们酒桌上一时兴起的笑谈,却险些折损了严文的傲然脊骨。
都怪他的腿……
严文不语,心情沉闷。
不过,他很感激谢安平出言相帮,寻常臣子,断不会故意在酒酣耳热的席上,扫天家兴致。
谢安平心思细腻,为了他,开罪了君王。
夜里,谢安平来毡帐寻过严文一次。
他郑重地对严文道:“祁亲王倘若因腿疾之故,不喜骑马,可练一练箭术。挽弓狩猎,勤习臂力,亦能夺魁。”
他给严文指点了另外一条道儿。
谢安平径直揭开他的伤疤,不带任何鄙薄,坦然地陈述他的弱处。他是真正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将军,底下兵卒受了伤,残肢断臂乃家常便饭,于他而言,严文的残缺并不算什么值得挂心的大事。
就连严文自个儿都不觉得,谢安平言辞哪句冒犯了。
他由衷感激谢安平的坦率。
至少,谢安平把严文,当成了一个正常人交谈、相处,而不是低人一等的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