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真能?
“我可以做到。”
孟苍舒一字一顿道。
萧玉吉的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勿要争一时意气而玩笑,此乃最要紧的大事。”
孟苍舒不慌不忙,笑着自袖中又抽出一锦缎封裱的纸折,再次双手递上。
此乃玄色锦,是封疆大吏与阵前将帅上奏朝廷时专用的封裱,孟苍舒当然没资格用,可庞绪作为龙骧将军却正是该用此等礼制。
萧玉吉满腹错愕翻开此封上表,然后那错愕便几乎毫不掩饰的出现在她的瞳仁当中。
孟苍舒确实做到了。
庞绪上表说,愿意铸剑为犁,既然已得县侯封号,便自请辞去将军之职,愿解甲归田,在良慈郡为一良富之民。五万部曲也尽数遣散安置,遣兵为民。现下良慈郡百废待兴,正缺人力,部下若有愿意归乡,则赐盘缠,准许保留马匹,如若愿意留下,可以分田地与农具,正在原郡东最缺人的地方安置。
庞绪退回了圣上全部关于武功功勋的赏赐与军用之物,只留黄金等物用作赏赐归乡将士,又请求圣上将那些退还的换做农具谷种,好教他们可以早些耕作,安享太平。
“龙骧将军何等彪炳,非军功一等不得封晋,况且此号还是世袭……庞将军真愿放弃?”萧玉吉看着孟苍舒,仍然有些难以置信,在她心中,军功总是第一位的,那种闲散富贵爵位如何有累世功业更让人钦羡?
“庞将军与圣上有元初从龙之谊,他不愿意要圣上与圣上的掌珠为难。”孟苍舒语气真挚,比说自己的事情更要动情,“殿下,五万耕夫壮丁,还请笑纳。”
萧玉吉明白,这已不是一道难题,而变为了一份馈赠,她沉默着点点头,将折封双手恭敬归还孟苍舒:
“良慈郡有孟刺史,有长青侯,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第35章
承明公主是讲究实在的聪明人, 有远见有魄力,孟苍舒不用和她将利弊掰开揉碎一丁点一丁点的讲,就能说明白谈话的中心主旨。
良川王年纪小,皇帝怜爱又放心, 可再小的孩子都会长大, 哪怕皇帝日后对这个早早到了封地的儿子颇有垂怜, 也架不住未来他的兄弟继位后的猜忌。
显然这对天家姐弟没有那个野心,那何必拿今日的轻重去赌他朝的贫贱?
把握空间、争取时间才是稳固之道。
好在公主心中已然明了, 孟苍舒坐着小小马车在破路上颠得脑仁疼,心中对今日谈话的收获心满意足。
马车路过了南城新选好的郡衙地址,这里原本是一块道观, 据说当年很是灵验,香火旺盛,但孟苍舒不以为然:那要是这么灵验,襄宁城变作今日这个样子怎么它里面供奉的真君大帝的不出来保佑保佑、施救施救?
新郡衙的位置地段好,离去往北城的桥只有几步路,又在南城东西二市之间当中,比原来那个一味偏靠只追求大不追求实际利用效率的衙门要好得多。
眼下这里正在收拾, 给碎砖烂瓦捡出来看看哪个能用哪个不能,留出地基, 在基台的基础上建造。青郡军里有专事营造的木营营匠作, 庞绪先让这些人紧着襄宁城的事忙, 孟苍舒也给他们安排了谈不上优越只能说尽量舒适的住处, 将来希望他们能在衙门的工曹继续各展所长。
南城如今银钱充足,人力虽不多, 可开工后也颇有热火朝天建设新襄宁之感,但北城……遥望远处高地之上死气沉沉的北城, 孟苍舒跳下马车,轻轻叹息。
而在临时郡衙前,有个人影就在这时一闪而过。
“大人。”顾廉见孟苍舒回来赶紧出来相迎——由于目前郡府衙门三层院子都没有个完整墙体,他在屋里办公都能看见道上马车往来。
孟苍舒正打算问他新府库的修筑,就见一个人影在门口井边期期艾艾扭扭捏捏,挨着那棵半死不活的桃树,朝前一小步一小步挪。
不是失踪多日的李丞雪又是何人?
“李道长回来了。”顾廉不知孟苍舒和李丞雪之间的事,只轻描淡写一句,“他想见见大人。”
孟苍舒摆手让他先去忙,自己则背着手笑呵呵走到李丞雪面前:“诶呦,李道长,稀客稀客,今日又来做哪家的法事?”
李丞雪被说得面红耳赤,半低着头,嗫喏不肯开口。
“怎么?石家堡时好不容易趁乱跑了,怎么又回来自投罗网?”
见这个样子,孟苍舒也不再逗他。
其实那天他在屋内坐着,听说李丞雪要看什么宅邸风水他便清楚这小子要脚底抹油开溜,不过是找了个借口搪塞。但那时情况紧急,凡事都得有个轻重,李丞雪该用的地方用得差不多了,他也没有去管,就让这小子趁乱自己按着造化该去哪里就去哪里。以至于过了一个来月,孟苍舒仍没有过问他的消失。
今日李丞雪回来,他竟然也不意外,只笑吟吟看着,等待对方狡辩。
李丞雪怕死笑个不停的孟苍舒了,他本想好一肚子的话说,可见到这张笑脸半个字也没法从心惊胆战中挤出,只能搓手缩肩,那份李少君徒弟的物外仙人之感是半点都没了。
“难不成,本官欠你法事的银子,所以你来讨要?”孟苍舒顺手摘了片桃叶在指尖摆弄,半转过身没有再去看他。
“不是……没有……我是来……是来投奔刺史大人的……”
好奇怪,看不见孟苍舒的脸时,李丞雪反而说得出话。只是没那么连贯而已。
“投奔?这从何说起呢?”
“大人您从前不是说……这件事我办得好就放我一条生路,给我指点条道去走么……我……我不敢肖想别的,就是觉得大人您说话做事,必然能说到做到。”
确实说到做到。李丞雪想,孟苍舒去那三家就是奔着让他们诛九族去的,他也是这么做的,说让他们全家死光光,那就必须死光光,目的性和执行力都是一流。
孟苍舒一转身,李丞雪立刻给脑袋狠狠低下去。
“我确实这么说的,那你觉得你这件事助我做得算是漂亮?可以捡回一命么?”
“除了因害怕跑了……其他应该还算……算可以?”李丞雪不敢去看孟苍舒,只长揖而拜吗,“还请大人宽宥!我虽也行骗,但平常时候只是靠一张嘴混饭吃,绝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大人千万别……别以为我是那宵小……”
孟苍舒对吓唬小孩子没有多余的爱好,见此处有人频繁来往,于是示意李丞雪跟上自己,两人沿着衙后小路朝北走去。
“我知道你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你如果一味贪财,当时在慈悲川做法事也不会拒绝别人献上到手的银钱了,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愿意给你留条生路。”
听着孟苍舒不再阴阳怪气的话,李丞雪也知道自己只有这个机会剖白自己,忙接道:“我也是战乱里长大的孩子……何尝不想天下安泰……可是时不我与命数在此,我没别的本事,乱世和太平时只能靠这个吃饭……但我不傻,我隐隐猜到了大人说的那条路是什么路,如果让我跟着大人,便是大人对我最好的宽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