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血缘, 没有感情。
从眼前这个拙实的, 有些赧然的男人脸上, 秋沅依稀看出单德正的影子。
她直截了当地问:“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来?你明明不想要她。”
那男人张张嘴,认为自己仁至义尽,目光尽是坦然:“也不是我一个人……”
秋沅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
处理完蒋阿姨的身后事, 她带蒋容融回家。旧居民楼, 墙体剥蚀得厉害,像是老人身体上一块一块松垂的皮肤。苔藓颜色也不新鲜了, 是皮肤上湿润的瘢痕。
周恪非正蹲在阳台的地上, 低头仔细研究一株尤加利叶。已经彻底枯败,边缘泛灰,微微焦卷, 如同一张白纸濡湿又晒干,各处都不平整。被他从窄口玻璃瓶里取出来, 粉脆地握在长手指之间。
如今他的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很慢, 时常在思考,发呆, 缄默凝视, 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可以占用他的整个白天。
秋沅有时候会觉得, 这样也不错。
他好像挣脱出过去的一切,安静缓慢地在体会生命中的全部细节,用眼睛观察,用唇鼻品味,以手一点点地抚触琢磨。
“看出什么了吗?”
“你看,秋秋,可以做成干花。”
周恪非手里还有小束枯萎的满天星,和尤加利叶并在一起。他用长绳细致地捆紧,扎成一把花束,倒悬在墙头,遮住一块年久的霉斑。
秋沅评价:“很好看。”
换来他唇边浅弯,微微一笑。
隔天陪周恪非去医院,例行的复诊评估与心理疏导。秋沅等在楼下,一圈一圈,绕着霜冻黯淡的花坛踱步。身体本是寒凉的,渐渐走出一点热气。
这时候见周恪非从楼门出来,穿着她亲手挑选的卡其色呢子大衣,姿态依然秀拔。
目光一时没有寻到秋沅,一时无措地站在原地,频频找她。
秋沅忽然鼻尖酸红,赶上去握他的手。
他的指尖很冷,掌心却温热,稍稍颤动一下,用力地牵住她。
那天和蒋容融一起整理房子,彻头彻尾进行清扫翻新。
秋沅偶然发现蒋阿姨的遗物,是她从前管理居委会的时候,留存下来的一些文件。其中几个档案,标着熟悉的楼号门牌。
是秋沅曾经度过童年的那个家。
秋沅一贯缺乏好奇心,没抱什么兴趣,随手就要收到柜子深处。手腕已经抬起来,忽然想起兰华。
她的母亲终此一生,没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或录像。
秋沅于是打开文件夹,想找找有没有兰华生前的影像留存。前面是她家一些常规的记录,蒋阿姨对秋沅是上了心的,把她的学籍档案都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
最下面的牛皮纸袋里,只放着一张光盘。用马克笔记着日期,如今已经模糊了。
她仔细分辨,认出是在自己住院那段时间。
是许多年前刻录下来的光盘,费了些力气才得以播放出来,一开头就是蒋阿姨壮年时标志性的泼辣嗓音:“真是不得了了,走走,你都录下来!他们要是敢动手,这就是证据。”边嚷着边挥手,要手持录像机的人跟上她的脚步。
秋沅看到蒋阿姨步伐如虎,气势强硬地横穿进一片混乱当中。昏暗楼道里,几个身高力壮的男人堵在她家门口,为首的正要把兰华往外拉。
蒋阿姨上去就推开那人的手臂:“单德正雇你们来的?他亲生女儿还在医院里躺着!这房子能说卖就卖?丧尽天良了,还要把孩子她妈赶走?叫单德正自己出来说话!”
镜头一转,兰华瑟缩地躲在一个人的身后,目光茫然惊慌如孩童。
秋沅昏迷在医院的这段时间里,兰华的衣容依然非常整净,像是有人耐心地帮忙打理着她的生活。
不知是谁打开了屋里的灯,挡在兰华身前的人终于浮现面貌。
秋沅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少年时代的周恪非。推推搡搡之间,他侧身护住兰华,自己额上生捱了一下锐器,瞬间淌下新红的血来。
流了好多好多,直遮住绒长的眼睫,纯黑无底的眸子。
蒋阿姨马上掏手机:“好孩子,你是秋沅的朋友吧?你不用怕,阿姨这就帮你叫救护车……”
他只是说:“嗯,我不怕。”现场人声嘈杂,浓烈如滚油遇水。他低低一句话,却清晰地收录进来,隔过漫长岁月,被她听在耳中,记进心里。
原来之前蒋阿姨见到周恪非的时候,并不是错认了人。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一直努力保护着这世界上,一切她所珍视的东西。
唯独忘了他自己。
那天晚上,周恪非洗漱的时候,她伸长手臂,从背后抱住他。
他回过头来,额发沾染上湿汽,向旁侧撩着。秋沅得以看清额角那道长疤,狰狞的,明确的,不合时宜地呈现在这样一张漂亮的脸上。
她捧着他的面孔,久久地吻他额头的疤痕,柔软双唇一寸一寸,揉擦过白润皮肤上坎坷的突起。嘴里低柔地问他,周恪非,是不是很疼?
周恪非只是不说话。把头靠在她怀里,眼神也沉默。
过了很久很久,终于轻轻出声:
“是啊……好疼。”他的嗓音清润,语态温和,淡在冬日冷冽的空气里,“但是秋秋,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