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风风火火赶来,想必捕获她不检点的消息。
在这件事上,她确实不清不白。
想到霍睿言可能在外头某处等待,她已无陪他用膳的心思,摆了摆手:“让他先回吧!”
她心下明白,太后要发难的,绝非单纯为了今日之事。
母女间的恩恩怨怨,从上辈子起,已紧密纠缠在一起,再难理清。
…………
残阳如血,烟柳弄霞,慈福宫的宫人内侍们整齐候在院墙外,凝神屏息,以候远处缓行的圣驾。
宋鸣珂如约而至,下腰辇时,宫门内迎出两位盛装丽人。
一是换了靛蓝锦衣的太后谢氏,另一人则是水色春衫的宋显琛,他们领着一众仆侍盈盈福身。
“恭迎陛下圣驾。”
“免礼,‘晏晏’也回来了,正好!咱们兄妹是时候陪母亲说说话了。”
宋显琛长眉不经意拧着,“正是。”
宋鸣珂乍然见到兄长,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的孪生哥哥,自从搬入长公主府后,全情沉浸在和静翕的二人小天地中,鲜少入宫陪伴太后。
此番忽然现身,必定是太后急忙请他回宫。
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当着外人面前,久未团聚的三人相互客套,信步入内。
宴席虽小,但一切遵照御膳的规制,最初进奉乾果、雕花蜜煎、砌香咸酸等瓜果脯腊,其次方逐一进菜下酒。
所谓的茯苓鸡汤,不过是“下酒十五盏”中三十道菜的其中之一罢了,此外还有宋鸣珂常吃到的花炊鹌子、三珍脍、南炒鳝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宋鸣珂为女子,食量本就不大,平日为了节省时间,进膳一律从简,都是一整张食案,连同十个八个菜同时呈上,省得宫人来回走动。
如今在慈福宫,反而按照以往的规程,每一盏酒配两道菜,慢悠悠地传膳,导致她极为不适应。
一家人,这般作派,所为何事?
进行至一半时,宋鸣珂后知后觉——此排场,全为宋显琛而设!
碍于宫人进进出出,母子交谈不多,仅对菜肴的美味、陈酿的芳醇进行评价。
待酒足饭饱,挪步至偏殿,太后屏退余人,掩牢大门,保持了一整晚的笑容瞬即收敛。
“陛下,”她双目凝向宋显琛,“请您坐到上首。”
宋显琛微愣。
毕竟数年来,他们私下相处时,为免被人瞧出破绽,仍旧习惯让宋鸣珂居主位,并尽可能以“你我”相称。
宋显琛见妹妹木然而立,只能遵照太后的意愿落座。
宋鸣珂抬眸觑向檀木梁、琉璃灯、珍珠帘,细嗅空气中弥散的沉香烟,种种陈设与布置,熟悉且陌生。
上一世,太后的喜好亦如是,总予人奢华而疏离之感。以至于在太后病逝后,宋鸣珂回慈福宫寄托哀思,所见之物大抵如是。
当下,太后自行坐在宋显琛下首,方示意宋鸣珂入座。
“母亲把孩儿……急急召入宫中,想来,绝不是为吃一顿御膳,有话不妨直说。”宋显琛来时一头雾水,经过繁琐宴席,逐渐品察到今晚的不寻常。
宋鸣珂听他谈吐清晰了不少,除个别字眼稍稍含糊,与人交流已无大碍。
她心中大喜,眼角眉梢满是欢欣鼓舞。
太后明眸扫视兄妹二人,神色萧肃:“你们兄妹二人调换身份已超过六载,眼下琛儿基本痊愈,晏晏,你是不是该尽快把皇位还给你哥哥,以正大统?”
平心而论,宋鸣珂早为君主该承担的事务而头痛不已。
但他们兄妹都清楚明了,就算身体康健、言语无障碍,宋显琛目下尚未具备坐上龙椅、处理政务的能力。
宋鸣珂从一无所知的草包小公主,到一步步脱离安王、饶相、林相等朝廷重臣的掌控,靠的不仅仅是前世残存的印象,更多在于她日以继夜的苦读和磨练。
这六年多以来,宋显琛忙了什么?
养病休憩、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研究草药,到最近温习功课时,还时常带着静翕开溜……
宋鸣珂在他身边安插了裁梅、纫竹,对他的动态了如指掌,因他好转而高兴之余,难免略带恨铁不成钢的慨叹。
她不晓得霍睿言还要等多久,是以遂了他的愿,全身心满足他,亦让自己在他的情和欲中寻求慰藉,以此逃避现实。
事到如今,太后费尽心机,整了丰盛宴席,又请他们到偏厅叙话,开门见山,张口便是让她归还皇位?
宋鸣珂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喜的是,在不久的将来,她很快就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
她会嫁给霍睿言,和他一同抚养那只胖成球、已有七岁高龄的团子猫,会和他生儿育女,闲时踏遍天下大好河山,共度人世间美好岁月,相守至白首,百年后同穴而居。
悲的是,太后这话,显然充斥着猜忌。
她的亲生母亲,怀疑她了。
怀疑……她迷恋这庙堂之巅、至尊之位、掌握天下的大权?
这一刻,宋鸣珂怒从悲中来——辛辛苦苦舍弃自我,牺牲了友情、美貌、爱好,投身于动荡朝局,熬到第七个年头,除了换来天下太平、内外安稳,她究竟得到了什么?
是兄妹不和?母女相恶?
她长久的缄默引发太后的不满:“晏晏,你给句话啊!”
“母亲,皇位自然要还给哥哥。但我私以为,目下还不是时候。”宋鸣珂按下腾涌的怒意,温声答道。
“那……一月为期。”太后痛快下了决定。
宋鸣珂摇头:“这得看,哥哥对政事熟悉到何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