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马六叔提溜着耳朵,拎到跟儿时,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两人对视了那么一会儿,都没有要相认的意思,全然陌生。下课的铃声一响,学生涌动起来,那么多的人,一下把她挤进人海里,她的脸、胳膊、肩膀,全叫什么东西混为一体了,只剩卷发里插的那支凤凰碎钻闪烁着,凤凰要振翅高飞去。
他跟几个一块来的同志,也叫人挤着,章望生眼睛还在找着她,要多看一眼,郑丰年同志在他耳朵边大声说:“望生,咱们就别跟人学生挤了,等人走完再出去吧。”
几个人手里拎着一样的公文包,印有“农学委”字样。
章望生像没听见,他跟学生们挤到门口,叫同伴先走一步,郑丰年笑着说:“望生肯定想跟人老师交流几句,他可是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
他们这一行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当地农村发展研究组的代表,投给北京的论文被选中,特地来参会研讨的。
南北留在教室里,老师跟她说话,老师能感受到她丰沛的情感,但不晓得原因。她出来时,见章望生还在门口,他看起来,很有些知识分子的味道,戴着眼镜,非常斯文儒雅,猛得一照面,有点二哥的意思。
“在这念中文系啊?”章望生还是跟她打了招呼,他想,无论如何,最基本的招呼总能打的吧,他不算太年轻,也不算老,装作没看见是很幼稚的,显得没器量。
他也不晓得该怎么称呼她,印象里,她妈妈当年喊了她的名字,却没听清楚,只晓得姓黎。
真是好些年没听过这声音了,跟天边传来的呢,非常不真实,南北看着他,心想他是三十岁的人了,三十岁了。他看起来依旧挺拔,很整洁,白衬衫配长裤,是个英俊的男人。
可真够尴尬的,他是刚念上大学吗?南北冷峭地弯了弯嘴唇,上头涂着鲜亮的口红。
“不是。”南北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她也没说自己念什么,不必说,他不配晓得自己任何事。
章望生又低声说:“我请你吃个饭吧。”他觉得自己鬼迷心窍,本意是打个招呼就走,两人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多少年了,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内容,也聊不到一块去。
南北都觉得好笑了,他以为他是谁?想请她吃饭的人得排二里地远,他把自己当什么?还是兄长吗?她可早不姓章了,也从来不姓章。
但这顿饭还是吃了,她叫上同学,点名去莫斯科餐厅吃俄餐,同学们没来过,有点不好意思,这儿宫殿似的,旋转门进来还真有些晕。南北叫来服务员,咨询几句,点了奶油蘑菇汤、闷罐牛肉、带火腿的沙拉、烤肠、面包,搞了一桌子,青春男女围坐,到现在还没闹清楚章望生跟南北什么关系。
“与时,介绍介绍呗。”同学冲她眨眼睛。
南北很讲究地喝起蘑菇汤,说:“老熟人,正巧碰见了就吃个饭。”
章望生是非常谦和的,他话不多,学生瞧见他的公文包,问他是不是在农学委工作。
几个学生挺热情,很乐意跟陌生人交谈,他们一直不停问,章望生便很平静地说了自己的事情。
南北慢条斯理吃东西,早不需要狼吞虎咽了,她变得很从容,食物不再是充饥的东西,而是要充分品尝,味蕾需要仔细感受。
她晓得了他现在在省城工作,农业部门。章望生一开始是在县气象局,七七、七八年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没能参加高考。不过,七八年年底县里一些部门急需相关人才,在社会上招聘,组织了一场考试,他考到了气象局,后来,几经借调,最终在省城落脚,在经济小组研究起农村改革。
当然,她也不懂这个农村改革是改什么,笼统听人说乡下弄了包产到户,早该这样的,南北想道。她也不晓得,章望生这些年,经常外出,跟着一群人跑到安徽几个包产到户的发源地,白天走访村民、干部,晚上点灯写材料,一夜不睡,写调查报告不是想象出来的,要实际去走走,看看,一切都得是真实的。他们回到本省来,又考察起自己很熟悉的公社,章望生在省城里当了大官,这是月槐树社员们最爱传的话,他哪里是什么官,也跟人说不清楚。李大成开始巴结他,运动结束了,李大成这样的人,摇身一变,成了新政策的积极拥护者,他们是变色龙,永远能跟上时代的发展。章望生对他很厌恶,避免接触,他来月槐树附近几个公社做调研,都是非常低调的。
“来,我们敬章望生同志,虽然学历低,但是一心扑在老百姓身上,非常伟大。”南北举起酒杯,人都当她是真心的,笑着跟上,她却没喝,“俄国只有一位梅什金公爵,可咱们却到处是公爵,眼前的同志,就是一位公爵。”
南北挖苦他,学生们没听出来,忙着敬酒。
章望生跟学生们道了谢,人家敬他,他客客气气回酒,说:“言重了,我不是什么公爵,只是一个普通的农业工作者。”他语气特别平和,一点也不像吃过许多苦的人,他也没什么激烈的情绪,从不跟人聊过去。没有人再批|斗他,也不用一遍遍写认罪反思的材料,他能看书、工作,一个人很安然地做点事,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