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菊说:“好,今儿别给我送饭了,我在供销社买了吃的。”
章望生拿好东西,走出了吴有菊的家。
等院子静了,堂屋也静了,吴有菊才慢慢弯腰,跟黑子说:“收个徒弟又咋呢?一朝一代过下来,多少东西都没了,我这方子,又算啥?”
他跟黑子说了会话,黑子像能听懂似的,一双眼,温良地无声地看着他,一串眼泪,滴到它脑袋上。吴有菊把在供销社买的熟食拿出来,自己吃一口,给黑子吃一口,自己又吃一口,又给黑子吃一口。
果然,家里南北等着下面条,跑门口看几趟,才等来章望生。
既然不用给吴大夫送饭,两人等做好饭,便坐一块儿吃了,南北问东问西,想知道箱子里包裹里是什么好东西。
“吴大夫家的一些东西,放咱们家暂存。这个,是他托我给李奶奶的。”
南北奇道:“李奶奶?吴大夫给李奶奶什么东西?”
章望生吃着咸菜,说:“不清楚,明天我给送去。”
南北好奇说:“要不,咱们看看吧?”
章望生看她一眼:“不行,不能随便翻人东西。”
“咱们又不扣他东西,就看看。”
“看看也不行。”
南北冲他皱鼻子:“哼。”又问道,“那,黑子怎么办?你是不是去跟吴大夫说黑子的事了?”
她特别聪明,猜出章望生为什么从吴有菊家来,公社有个别人工作难做,就会找个能说上话的去做。
章望生心沉下来,他没说话,南北就明白了,她有些难受,闷声喝面条汤。
“等往后有机会,看能不能再找个跟黑子模样差不多的狗。”
南北说:“可那不是黑子了。”
是啊,那不是黑子了,章望生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神情忧伤。
那么安静的夜晚,外头再没狗吠声了。
章家的灯火还亮着,章望生闩了门,打开箱子,翻了翻那几本书,全是古代的文言文、戏曲一类,还有本杜甫的诗集。他又把箱子锁上,南北在一旁捧着外国小说看得很入迷,突然啊一声,章望生问她怎么了。
“三哥,你看这个,这个!”
她手里拿着本俄国短篇小说集子,看的正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章望生见她一惊一乍,坐到她身旁,南北把书塞给他:“你看这个,你看完就明白了,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
这是个不长也不算太短的故事,哑巴农奴盖拉辛有条狗,狗叫木木,最终的结局,是盖拉辛不得已亲手溺死了木木。
“木木信任地望着自己最亲近的主人,不但没有畏惧,还轻轻地摇着尾巴……”
章望生读到这里,心都要碎了,他不太愿意去深想黑子之于吴有菊的意义,他把书合上,看着烛火跳跃。
“三哥,你说黑子晓不晓得吴大夫……”
“别说了,睡觉吧。”
章望生打发南北睡觉,南北哦了声,又看他几眼,听话地爬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章望生正要出门,有人到他家门口,对他说:“吴有菊出事了。”
吴有菊因为要打扫大街,起的最早,谁监督他呢?队里轮流监督他,今天他该出来不出来,人到他家里去拍门,发现没人来开,便翻矮墙进院。
章望生还没把东西给李奶奶送去。
街上社员们都在议论吴有菊的事,章望生跑去了他家。
吴有菊死了,坐着死的,穿着一身卡其布衣裳,干干净净,黑子也死了,躺在他脚边。
一人一狗,就在堂屋昨晚说话的地方。
吴有菊给人配了一辈子的药,临了临了,也给自己配了一副,还有黑子的。
堂屋外头站满了人,有人进去确认过了。
社员们在这说,白搭上一条狗,这下谁也不敢吃了。
章望生拨开人群,往里看了看,因为太过熟悉反而不大认得吴有菊那张脸了,这种感觉,在哒哒走时,二哥走时都有过,他现在清楚了,因为是活人在看死人。
吴有菊死了,黑子也死了,人们在议论还能得一张狗皮,这狗皮归谁呢?
章望生这才明白他昨晚上的意思,可太晚了,也许,就没早过,没有早晚的区别。他忽然转过身,离开人群,快步走了出来。
他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一棵很老很老的月槐树下,缓缓跪了下去,他抱住月槐树,满脸都是泪,他不是单单为了吴有菊,为了黑子,而是为这世上所有受苦的生灵流热泪。
第26章
吴有菊这一死,还有些账没规整清楚,比如,他记在簿子上的工分怎么办?扫大街不算,但前两季的算着呢,还有他的宅基地,自留地,他是光棍,无亲无故,谁来继承?那自然是归集体。
至于他怎么走到这一步,说什么的都有,无非是茶余饭后人家的一个谈资,不说也罢。章望生把东西给李奶奶送去,李奶奶问:
“吴有菊死了?”
章望生点头。
“说什么没?”
“没有,就叫我把这个带过来。”
李奶奶连说了几个“好”字,她忽然骂句“狗日的”,把门关了。
包裹里是票跟钱,粮票,布票,油票,什么都有,李奶奶在瞎黑的堂屋里点了灯,数一张,就骂句“你个狗日的”,数一张,骂一句,直到最后,她扑在这些东西上,凄厉喊了句“我的吴哥哥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