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听见,她家院子常年紧闭,只有一株梨树,春天里开雪白的花,从墙头伸出几枝。
队里商量,得把吴有菊埋了,这活儿既然张罗起来,那得管饭。公社的红事白事,一般都是马老六管,他来安排。至于管饭,谁帮忙谁吃,用吴有菊生前的工分开销。
吴有菊生前的一条棉裤,扔堂屋屋顶了,这是习俗,他家门口用黄泥临时弄了个土灶,猪油炒几个菜,再一人二两高粱酒,齐活了。
“望生,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头天晚上,到底跟他咋说的?”马老六对吴有菊的死,有些惋惜,虽然他吴有菊没治好八福,可这些年,治好了不知多少人的头疼脑热。
章望生其实早都学过一遍了。
马老六叹道:“黄金有价药无价,都是命。”
公社中学也听说吴有菊的事了,学生们气愤,说他这叫畏罪自杀,刚写的大字报,还没来得及贴呢,吴有菊居然就死了,学生们旺盛的精力没地方发泄,就跑别的公社,看要斗谁。
这一年已经不及前两年那样火热了,运动时常有,不过都是老一套。南北回家来,路上人家告诉她,说她三哥在吴有菊家吃,叫她也去。
土灶上架着一口黑锅,烧着滚烫的水,吴有菊家有鸡。
李大成把鸡头往后一拽,鸡脖子露出来,菜刀在上头来回割几下,刹那间,那血飙出老远,鸡的两个爪子蹬了蹬,等往身上浇开水,才剧烈挣扎起来。
一见李大成也在,南北心烦,跑到章望生身边坐着了,小声说:“他现事什么?就想吃点喝点,不要脸。”
章望生见她辫子毛乎乎的,便洗了洗手,趁没开饭的空,给她重新扎辫子。
“吴大夫有棺材吗?”
“没有,拿苇子席卷了,回头用板车拉上山去。”
“就埋土里头?”
“嗯。”
“那吴大夫无儿无女,清明也没人给他烧纸,往后坟荒了,长的都是草,人都不晓得那是他的坟头。”
章望生沉默地给她梳着头,他胳膊上还戴着套袖,上头有污渍,怕碰到南北的头发,胳膊抬得很高。
锅里炖的鸡,开始咕嘟咕嘟冒泡,香气飘的哪儿哪儿都是,马老六招呼几个人吃饭,都晓得章望生家里只有个南北,带过来吃,也是马老六坚持催的。
“章会计,就你这拖家带口的来了啊?”李大成笑模笑样,也不说坐下。
“大成,赶紧坐下吃饭,回头吃饱了还得上山。”马老六说。
南北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心想,咋死的不是李大成呢?她见章望生没搭腔,便也很懂事地不说话,在那盛汤的是队里干事,一人碗里有几块鸡肉。
这鸡炖得烂,一到嘴里,骨头自动脱落了,南北嚼得稀碎,没舍得吐。
她吃完一碗,还想喝汤,章望生接过她的碗,起身去盛,李大成咂着筷子,说:“章会计,你们家这活儿没干,吃饭一个顶倆。”
马老六笑着看南北:“小孩子馋了,又长个子。”
南北见章望生不吱声,便说:“六叔,我可不是小孩了,我都是初中生了。”
李大成说:“你念那破玩意儿有啥用?再过几年,哦呦,不对,你三哥这该说媳妇了,都没说上呢,”他头一昂,“章会计,我看你也不用愁没媳妇,要不了几年,南北就能给你换亲了。”
南北心里骂道,去你妈的吧。
但她笑眯眯接过章望生的碗,只跟他说:“我有道几何题没做出来,三哥,你晚上帮我看看。”
李大成见他两个在那说学习,冷笑瞅着,等章望生吃完去帮忙收拾时,也起身去了。锅里烧着开水,煮沸了,直冒白汽,忽的,半盆开水直接浇章望生身上去了,他没躲及。
“呦,章会计在这呢,没看见。”李大成手里拎着个盆,盆空了。
南北冲上去就骂:“你瞎了,眼白长了?!”她心疼地去查看章望生,章望生被烫得变了脸色,裤子紧贴腿上,几人围上来,说赶紧家去换衣裳。
“望生,你先换衣裳,叫南北跟我家去给你拿獾子油。”马老六说。
章望生把衣裳解开,露出青白的胸膛,他一路走,一路皱着眉头,迎面碰见打娘家来的雪莲,下意识拢衣裳。
“望生?你怎么啦?怎么衣裳都湿了?”雪莲挎着个篮子,一眼就瞧出他不对劲。
章望生想掩饰,可雪莲已经到跟前了,她一看他的手,声音急了:“呀,这是叫什么烫着了吧?傻子,拿凉水冲了没?”
她瞧人的眼睛,含了一汪水似的,又很像月光,章望生避开这样的一双眼,说:“不要紧的,南北跟六叔找獾子油去了。”
雪莲这时看他好像还是当年的感觉,她拽住他手臂:“六叔也是个不靠谱的,都不晓得先拿凉水冲,哪有上来抹獾子油的,走,到我家去,我给你弄。”
章望生已经红了脸,避嫌的意思,说:“雪莲姐,真的不要紧……”
雪莲想起什么,她松开他,看了看他,章望生一下就能明白其中含义,心里觉得不忍,想说点什么,雪莲开口道:
“你赶紧回家,拿凉水先冲冲,我给你送獾子油。”她说完,挎着篮子疾步走了。
章望生疑心自己刚才伤她好意了,心中内疚,到了家,把衣裳脱了,沸水烫过的地方,全都红了,火辣辣地疼,皮肤变得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