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156)
宋耿又将窥管挪回被点亮的那艘轻军船上。
他预判,邵梵抱着的不会是赵琇,但现在押着公主的这只船上船员骚动,应该也正乱着。
转身,对着众人一咬牙:
“我们也救人去!”
*
宋兮趴在桌上打着迷瞪眼儿,被船上的脚步声惊醒,一起身听他们说郎将回船了,到了船内亮处,就与脚下生风的邵梵撞了肩。
他哎呦一声。
一摸肩头,怎么湿漉漉的。
邵梵抱着个人脚步不停,一身碎黏的冰碴子不断化成水,宋兮目瞪口呆地忙转头跟上,这才看清他怀中的赵令悦,瑟瑟发抖,毫无血色。
他下意识憋出个问:“她没走稳摔下船了?”
再一看,邵梵脸色黑得吓人。
宋兮忙噤声。
他将她带到了自己的那间舱房,命勤兵去生火,烧热水来,自己将她托坐在胸前,将她发髻解了,用扯来的干巾绞干她的发。
宋兮巴巴地跟上来,邵梵转身看见他,他贴在门框上笑了一下:“郎将,我能帮什么忙不?”
邵梵眉头皱起,冰碴如落花簌簌地落下,无情道:“关门。”
“......哦。”
这夜,他不敢放她一个人待着。
舱房内很快支起了两只火盆,屋内没有点烛,只有这些火星子发出些光,其余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给了她退缩和逃避的空间。
潮冷的屋内变得干燥,气闷和暖热,一只火盆就摆在她面前,她湿重的衣衫半解,只穿着内裙与对襟,抱着自己发抖。
二人各坐一个马扎凳。中间竖着一扇不高不矮的屏风。
他坐在屏风靠前的位子,等水烧温了装进盏内,将手弯过屏风,把茶盏递给她。
赵令悦怔怔地转去视线,忘记要接。
那手再递了一递:“喝一点,将胃暖了,不然会腹痛。”
瓷盏这才被她接了过去。
她的眼睛跳河时被脏水污疼,此时氤氲的热气一蒸,咸刺的泪水几乎是不受任何控制地涌入眼眶,闭眼,一边泪流一边将那热水一饮而尽,咬住舌头,才没有呜咽着哭出来,“王家因为而灭,你该恨的人,是我。”
“无论赵琇所说真假,我不恨你。”
“为何要一次次地救我?”
“因为我是傻子。”他的影子在屏风上摇动,“为什么要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你可以恨,可以气,唯独不能去死。这对活着在意你的人而言,太残忍。”
这盏屏风跟两年前夏天,在紫宸殿小室内的那盏名贵的山水屏风不同。
它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是几片绷紧的半透白纱,以最普通的黄木作框。
两年前,隔着一扇华丽宫屏,她对他尚陌生警惕,是以她不敢多窥他,唯怕自己乱情,两年后的春天,隔着这扇纱屏,是他开始不敢窥她。
华丽的山水消隐之后,徒留孤芳伶仃,柔弱宁静地沉没下去,没有他们之间从前那些勾心斗角,互相试探点缀,这段感情方显露出以悲作缚的底色。
一夜之间,她之前的认知全被颠覆,不是用一个悲字可以简单概括,而是整个心都空了,她不知去哪儿寻求一些能够落实的生望。
因为她的父母,她的坚持,她最初的仇恨,还有连带的之后这些爱恨嗔痴,一并随赵绣的那些话泯灭成空,飞蛾扑火尚有尸体,她连一个完整的尸体与轨迹都不再配有。
所以,她隔着那扇屏风,空洞地盯着炭盆。
“可是活着,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啊........”
她哽咽地喉如针扎,似有千根针在往身体里扎。
“我为何我会是官家的孩子?
没有人告诉我,你们都没有告诉过我。
既然不告诉我,就将我瞒一辈子,可是公主却又偏偏要告诉我。
现在我知道了,我不仅仅是官家的孩子,赵义是我的弟弟,而我,是当年你们王家灭门案的罪魁祸首,你们一个个都来逼我,那我是该对王家赎罪,还是该对王家复仇?
我两个都不想选。
我累了,不如让我去死,我死了一了百了,就再也不会这样难过、这样纠结了.......但是你,却连死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将自己的膝盖抱住,埋在膝盖中痛哭,嘴中呜呜咽咽地说着不清晰的话,似他八岁时亲眼见母亲被埋一般,哭得像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是谁卸她盔甲,断她爪牙,让她变得一无所有?
是他啊。
邵梵在这一刻,也不得不痛恨自己,因为,是他与其他人一起,无形中将她推入了另一个深渊。
赵令悦会走到今天一心求死的这一步,都跟他的纵情与贪婪有关、
若他不要她去爱他比恨多一些,而只是让她一味恨他,此时,结局就会更加明了,她不会这么伤心跟绝望。
屏风上二人的影子交错,融在一处的部分也都是二人共同的记忆与疮疤。
他去提水,被铁皮烫破了手,额根凸起,也没有吭声。
这种痛反而比心中的折磨更来的直接快意。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了百了的权利,就像我,年幼时未尝不想与同族人一起死去,与父母在阴曹地府团圆,可是不行。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要去走别人不肯走的暗道,因为暗道比明道更难走。我不信佛,不习儒,修行的是修罗道,但同样走的步步艰辛,当不纯粹的坏人,要比当纯粹的好人更难。”
水接满了,他放下烫手的水壶,虎口已经红了一片。
但照常端起碗将热水灌进喉咙,僵硬地吞咽了下去。
那头似乎是哭够了,只剩下肩膀在抖擞,良久,她埋在黑暗中问,“我父亲还告诉了你什么,求你都告诉我,让我.......让我知道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