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仆仆到底是什么,以前她总觉得方游无论从哪里回来,这个词都可以精准无比的扣在她身上,而自己,听到独属于方游的脚步声就迫不及待从凳子上蹦起来,跑到门边去等着,等她的姐姐钥匙插入锁扣的那一瞬间,打开门,扑过去。
她对自己的秉性清楚的很,记仇比记恩的多,但到了方游这里,似乎翻了个面,方游对她多好永远占据上风,而那天碘酒擦拭伤口的疼痛只是在刚回来的几个月里清晰无比,马上就被日益成灾的思念冲到了旮旯角,在动摇的时候才会被拎出来镇镇场子。
但现在“镇场子”的再积极踊跃也始终无法抵挡那种堆叠太久被一点甜勾起的勇气了,也许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乍然看到自己多年前想听却听不到的话,常盼觉得自己心里那点变扭终究还是消下去了。
她太清楚方游的性格了,坚强趋于冷酷,温柔又趋于脆弱,她对你的好如同春雨,润泽而无声,一对上她的眼,你那点希望对方娓娓道来心声的要求又无法说出口了。
本以为她们后来的关系会用“老死不相往来”来概括,没想到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可惜她的一厢情愿也只是一时赌气,最心底的想法依旧是本能的去靠近,无论这几年经历过多少事,独自学会了很多,学会去承担了什么,到头来看到方游的脸,十几岁的自己好像隔着漫长的时光走了过来,轻而易举的改头换面,用那样的无理取闹去迎接对她永远保持温软的姐姐。
深巷里的这间小店每日都会来很多客人,五湖四海,来了没多久又去下一站,常盼最初登上玉行斋官网的时候看过简介,创店的时候是她们分别的那一年,其中的沉浮她没有细想,好多年了,她刻意的去回避在禄县的记忆,更别说回去看一眼,喜怒哀乐太过嘈杂的记忆,生活气息的太过浓重的筒子楼,她在常家的那几年明白了人分三六九等,而跟着亲妈那短暂的日子里,又被感情的三六九等砸的眼冒金星,太多纷杂不等她喘息就簌簌落下,一地的沧桑,漫长的等待。
以为会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其实也没有。
很多东西可以将就,不喜欢被人拍照片,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不喜欢跟同事走太近,但年会还是不得不去,那就算了,但感情,真的很难将就。
她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缺失某种长大必须要的养分,常家没给,外婆断断续续的喂了一点,而回到原点,生母毫无给予,那必须要的养分就只能是方游来提供,她提供的养分包含太多,以至于常盼从那个被定义为“姐妹”的牢笼里走出来,发现其他人想给的,即便是牢笼,也没方游打造的那个那么精美了,不冰冷,带着浓浓的市井气息,却没让人觉得厌倦,入梦都是对方怀抱的清冽气息。
兜兜转转,她在此刻才明白,她等了这么久,不过是想弄清楚方游的态度。
老天爷闭目养神了那么多年,终于愿意把目光分给她们,让她能在万千祈愿中,找到她喜欢的那个人书写的难言心思。
她站了很久,人来人往,好多人都好奇的看向她,戴着帽子的女青年满身风尘,盯着门店缄默不语,像是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最后确认什么。
正当常盼要抬腿走进去的时候,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
“小盼?你怎么在这?”
玉行斋门外是条小巷,巷道墙壁上挂了一个青色的帆布,上面是篆书的店名,布角被风吹起,有点微微的晃动。方游站在这面墙布前,篆书劲瘦挺拔,直线较多,她也一样。
她走过的路在别人眼里看似坑洼不已,对她来说或许只是一条规划全面的路,连拐弯改道走的也是曲直的,做什么都凝重而认真,唯独感情是普遍悬针中的圆笔,不顿不折,一驻即收。
常盼想做那个一驻即收的末尾。
她转头,微风中望着方游有些讶异的面容,轻快的说:“来找你呀。”
“找我打个电话,我来就是了,这样跑来跑去的,累不累。”方游把常盼拉进了店内,她那点老妈子的心态即便断了五六年在一瞬间还可以恢复原状,“先进来坐坐,外面太晒了。”
滇城的六月底已经热的不成样子,店内开着冷气,方游跟柜台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走进店深处一个僻静的小院,有个小天井,隔绝了刚才一路走过来的喧嚣,又是另一层的寂静了。
还有点凉快。
檐下是一张古旧的木桌,方游拉着常盼坐下,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又去冲了壶茶。
常盼喝水的时候都要偷偷瞄着她。
前几次被不服输占了上风,她甚至不敢好好看一眼这个好久不见的姐姐。方游的成熟从她们第一次见面就能感觉到,而现在,成熟之余她那点冷凝更是入木三分,在那张天生带点严肃的脸上盘踞许久,加上一副冷冰冰的细框眼镜,更让人觉得她这个人是个顽固。
她还是瘦,估计老了也是个瘦老太太,冲茶的时候一丝不苟,连旁的眼神也不肯分给她。
茶冲好,方游自己倒了一杯放在桌上,常盼拿了去,一口就喝了。
好在是凉的,不然她这一饮而尽估计得烫出什么毛病。
方游有点无奈,她不知道长大了一向冷脸示人不愿搭理她的妹妹怎么找上门了,她自己再倒了一杯,准备拿起润一润喉的时候,常盼伸手过来,又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