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沉沉在回答他的同时,再一次跪倒下去。
尊严,在这深宫之中,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一点,从谢家满门被抄,阖府女眷没入掖庭的那一日,她就明白了。
她只知道,与魏弃的性命相比,婚事、名分、尊荣……这些,都不值一提。
只要他能活下去,这些,她都可以放弃。
“请您把殿下……放出来吧,请您为他止血,”她说,“我有话要和他说。他听过之后,就会和你们一起离开的。”
陶朔闻言,把玩着手中玉笛,饶有兴致的眼神又落在了眼前少女的身上。
“那太危险了。”但最终,他还是说。
沉沉默然片刻,轻声道:“陶医士,难道你想把他,像死物一般地拖回去么?”
“……?”
“宫中耳目无处不在,这些时日,借着九殿下的手,陛下除去了上京数股势力,我想,陛下需要的,应当是一把威风凛凛的刀,而不是随意可以摧折的物件吧?”
魏弃曾与她说过的话,她都一一记在心里。
也许如今的她,尚不能全部理解,可这一刻,她掏空了自己所有的认知与辞藻,竭尽所能地,想让自己看起来更胸有成竹一些。
浑身是血的魏弃就在她的身后。
唯有这件事,她绝不能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动摇,更不能有一丁点的软弱。
果然,此话一出,陶朔似乎也有些意外于她的“言之凿凿”了。
可惜那点震惊与意料之外的神色,也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他便恢复了如常神色。
“谢姑娘能想到的事,陛下自然也能想到,”陶朔道,“姑娘不妨抬起头来四下看看,眼下除了你……”
他的眼神在她身旁默不作声、沉默如一道虚影的三十一上掠过。
“除了你,这附近,还有别人吗?”
借口陛下遇刺,下令封锁宫宇,不过是一道圣旨口谕的事。
至于为什么朝华宫毫无风声——自然,也是“那位”的主意。
沉沉闻言,却仍是头也不抬地轻声道:“您觉得不让他们出来,他们便一无所知吗?方才的动静,他们是出不来,可不是聋了瞎了……还是说,您认为,来日将迎娶堂堂平西王府千金的九皇子,成为他人口中的废物也无妨呢?”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缓慢而清晰。
陶朔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了。
直到这时,谢沉沉终于抬起头来。
她脸上的神色同样绷得几乎铁青。
她说:“请为他包扎、止血吧……”她的脑袋再一次重重磕在青石地板上,这一次,地上除了魏弃的血,又添了几道醒目的血痕。
她抬起流血不止的额头,轻声说:“至少让他,可以被搀扶着——站着,和你们一同离开。”
*
那金蚕丝网从魏弃身上揭去时,带出了片片撕裂状的血肉。连有衣物遮挡的地方,那金丝亦径直切碎布料、嵌入肉中。
惨烈之状,可想而知。
饶是自诩淌过刀山血海的“天”字号暗卫们,眼见于此,也不由地心下暗暗咋舌。
到最后,面无表情的只剩下沉沉一个——她看起来,当真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不忍与软弱。
无论是直面着魏弃那惨不忍睹的身体也好。
甚至看着陶朔为魏弃包扎伤口,她也能面色如常地及时递去伤药与棉布,不时平静地开口提醒:“那里裂开了。”
她指的是魏弃的手臂。
一条金丝直接从手腕处将他的左手割成两截,皮肉以经络为线,向两侧血肉淋漓地翻开,里头的骨头一览无余。
陶朔用针线把它缝合,但魏弃在梦中突如其来的一挥手,那伤口又裂开了。
血,从棉布之下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
陶朔重新掰过他的手,谢沉沉便紧抱着怀中已不成人形的少年,恢复了一声不吭的模样。
鲜血同样浸润了她的长发、她的衣裙,她如今看来,也是一只小小的“血人”了。
那些伤口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干净,所以,她只要求了陶朔处理最严重的那些。
末了。
“可以帮我倒一杯茶来吗?”她忽的抬头,看向一旁望着远方出神的三十一,“小厨房里有茶,若是凉了,便请我堂姐再沏一壶……帮我倒一杯热茶来。”
三十一扭头走了。
不多时,果真捧着一杯热茶走回她跟前。沉沉把那缺口的茶杯接到手中,向他道了一声谢,而后,用手指蘸着、一点一点哺进了魏弃口中。
之所以不用灌的,是因为他的整张脸都被蚕丝割开了,嘴唇上也有一道翻卷的豁口。
而那是不能包扎的地方——陶朔说,他到时会给“九殿下”戴上一只幕篱。
做完了这一切,她终于轻轻在魏弃耳边开口。
那是与陶朔说话时截然不同的语气,她说:“阿九,醒醒。”
温柔的,平和的,甚至——有点像哄小孩儿似的,她说:“阿九,你吓坏我了,你再不醒……我这双眼睛,怕是都要哭坏了。”
她明明没有哭。
或者说,从真正看清楚一门之隔的地方正发生着什么之后,她就收起了所有眼泪。
就像在定风城时,她用瘦弱的身躯、挟持着阿史那金登上城楼时那样——她好像一瞬便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