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由他经手的贪腐案水落石出, 国库“日入万金”,一度充盈到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地步。
然而,在此之下的代价是,原本盘根错节的朝堂关系再度陷入混乱,各方势力摇摆不定,在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下,甚至隐隐有重新整合——集权的趋势。
要知道,当今天子乃开国之君, 他们这些稳坐朝堂的要臣,亦大多是“开国之臣”。
如今都城中的豪绅贵族,十个里有九个, 是魏氏旧部。二十年来, 他们互结姻亲、根基深厚, 早已在皇权之下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而这也意味着,魏峥纵然有心改革, 也轻易不敢对他们“动刀”。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和那些有勇无谋、又忠心得几乎可笑的武夫可不同。
杯酒释兵权?
像那樊齐一般解甲归田、等到朝中无人可用时再出山听候调遣?
想都别想。
贤明如当今天子,更不会冒着遗臭万年的风险和他们硬碰硬。
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朝中势力潮起潮落,又归于平静,便是如今君臣之间并不明说却彼此遵守的“相处之道”了。
然而,谁能想到,以上这些所有的平衡,竟都被突如其来、一场杀伐果决的清洗而尽数击溃。
更让人可气的是。
这场乱象的主导者——突然在北疆之战中声名鹊起、立下不世战功的九皇子魏弃,分明是个人尽皆知,杀孽深重的疯子,在大魏民间,却对他敬畏颇深:
也许是因为,他在上京大开杀戒,杀的是贪官污吏而非平民百姓。
开杀戒的是他,抄家的同时,从里头分出白花花的银两为逃难到都城外的难民施粥的也是他;
又或者,是因为他次次屠人满门,手段残忍,可那些卖身为奴的家仆、真正的穷苦人家,却次次都能毫发无伤。
他甚至做主撕毁了那些并不公平、却世代沿袭的卖身契约。
同时,他也是唯一一个在朝堂上坚持扶持新科状元陈缙——那个顽固不灵穷书生的人。
这位出身平平的状元郎,因在陛下跟前出言不逊,乌纱帽还没捂热,便要被贬至边境为官。
动身之前,或者说,会试过后的几个月里,他一直都在城中以教书为生。
陈夫子说,这位殿下是个真正的好人。
于是,他教的孩子们也相信,殿下是一位好人。城中口口相传的童谣,在街头巷尾响彻不绝。
昔日“天降神子”的传说,更不知被哪个说书人大肆宣扬,在这位九皇子身上,又蒙上了一层让人望而生畏的神秘面纱。
若是让这么一个声望正隆的……疯子,娶了平西王的心尖肉,那辽西赵家军,日后还不唯他马首是瞻?
尚不清楚个中内情的朝臣们对此反应之激烈,从下朝后,其人个个面如土灰的神情中,便可窥得一斑。
饶是曹右丞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物,归府之时,脸色亦颇为难看。
在他身后踏进丞相府的,则是他家中二堂弟、当今礼部侍郎曹贵。
身材肥大、貌若硕鼠的男人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曹睿身后不发一语。
“九月九,斩蛀虫,窝里黄金搭粥棚;
头顶有瓦身有衣,天降神子,护我安宁;
百代绵延,福泽康宁——”
曹睿的脚步忽的一顿。
紧跟着,精明细长的一双眼,便缓缓地随着那歌谣飘来的方向挪动了。
原本正在后院你追我赶,嬉笑着拍手高歌的一对小儿女,顿时在乳娘的低斥下停住了动作。
“阿、阿爷。”看见廊下站着的白须老者,两人中年纪稍长的男孩立刻站了出来,低头喊了一声。
身后的小女孩闻言,虽有些懵懂,也有样学样地喊了一声“阿爷”。
但曹睿似乎并没有认出眼前的两个孩子。
只是“单纯”地被那朗朗上口的歌谣吸引,冷声问了句“谁教的”。
男孩怯生生地答,外头听来的。
说完之后,竟连脑袋也不敢再抬起了,拉着妹妹的手,两个人像鹌鹑似的站在原地。
小女孩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是,哥哥捏一捏她的手腕,她便强忍住不哭了,不停地吸着鼻子。
“呀,”反倒是曹贵盯着两人看了半天,倏然道,“是康儿的孩子吧……”
曹康,是曹睿的第七个孩子,他的母亲则是曹睿某次宴会过后、春风一度的美姬。只不过,具体的容貌早已忘记了——
曹家在前朝祖氏当政时,便是城中望族。
祖氏好享乐,尤其喜好宴请群臣,事后再听太监为他细数臣子们的风流韵事:什么谁家的母老虎又因为皇帝赏赐美妾而大发雷霆不许某某臣子同榻而卧啦,什么后宅争风吃醋导致某某臣子整日头痛欲裂抱病不起啦……
年纪轻轻却性格恣睢,脾气喜怒不定的末帝,曾赐给当时的中郎将曹睿不少姬妾。曹康的母亲,便是那些姬妾的其中之一。
二十三年前,曹睿面不改色地打开上京大门、迎入魏赵联军,末帝屠遍宗室,仓皇逃亡。
至于那名“美姬”,作为祖氏安插在臣子身边的耳目,她倒是对祖氏忠心耿耿,哪怕已然为曹家诞下血脉,也从未生出二心。
在得知祖氏溃败的当夜,她用一根白绫吊死在了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