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睿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也忘了她的名字。
至于曹康——他是在曹家祖母膝下养大的,曹睿并不待见他,在他长到二十岁考取功名离家之前,连见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后来,曹康下了地方当官,娶了当地的一名农户女为妻,生下了两个孩子。
北疆之战,军用甚巨,军需官在乡间横征暴敛。曹康治下的四平县,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引发民怨载道、却收到了足足两倍于原定征粮的县镇。听说,是因为曹康带领当地的农户,发现了一种产量远超寻常稻米三倍有余的良种。
那是曹康平庸无奇的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世人,也被自己的父亲注意到的时刻。
可惜,然后,他就死了。
为了彰显贤名,魏峥将政绩突出的县官召集上京,统一施以嘉奖。
而拖家带口“重归故里”的曹康,正是死在了上京的路上,死因,则是遇见了一群从北疆逃难而出的灾民。
灾民太饿了,曹康毫无设防地分享出了所有的干粮,然后,被灾民们当成了干粮。
为了保护那批良种,他死了。
饿极了的灾民不仅杀了他,甚至吃了他,还有一心保护他而奋不顾身冲入人群的、他的妻子。
他的两个孩子因为一名老仆的拼死掩护而幸免于难,最终,灰头土脸地,带着用父亲鲜血保下的“良种”,来到了上京。
那批种子,如今已播种于上京郊外,听说长势极好。
不久前,魏弃杀了一名同为曹姓的运粮官,并把那名运粮官全家三十七口人的人头串成一串,挂在了田埂上。
曹睿几乎每一日上朝,都免不了对这位嗜杀如命的九殿下极尽攻讦,唯有那一日,他什么都没说。
他沉默了。
因为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位远房侄子贪了多少粮饷。
因为,其中的十之七八,都进了他的私库。
而这十之七八,最终隔着千山万水,害死了他……不值一提的庶子。
留下了两个出身乡野、毫无教养可言的小儿。
曹贵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兄长的表情,吞了口口水,又望向满脸写着惴惴不安的一对小儿女,半晌,挤出来了个尽可能亲和的笑脸。他冲两个孩子挥了挥手。
“怎的跑到这来,回房去罢,”说着,又给脸色发白的乳母使了个眼色,“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小郎君领回屋去?”
他对曹康这个侄儿印象唯一的印象,都来自于自己的女儿曹烟柔。
烟柔嘴里的这位堂兄,反应永远比人慢一拍,读书也不算出众,默默无闻,连长相也没遗传到国色天香的生母。
只是,当年烟柔被迫替嫁入宫时,连自己都不敢吭声,曹康,却是曹家上下,唯一一个敢站出来反对的人。
反对他那说一不二的父亲,反对他那全家娇宠的嫡姐,为此,他彻底“失宠”,仕途不顺,被曹氏门生排挤出京。
光是这一点,曹贵便觉得,自己始终欠侄儿一个人情。可惜,大概永远还不了了。
……就还给他的孩子吧。
两个孩子满面瑟瑟、对视一眼,垂头丧气地牵手走远。
曹睿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回过神来,扭头道:“多管闲事。”
曹贵哪敢回嘴,只一个劲地赔笑。
反正,在自己这位能力出色、又对自己多有提携的堂兄面前,他这辈子都没抬起头来过。
不过还好,堂兄也不过是骂了这一句,便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却都没有了平日里闻香品茗的心思。
曹睿甫一落座,便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地轻旋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沉默良久,方才冷哼一声:“童谣,倒是个给人正名的好法子。”
童言无忌,一方面不会有人过分追究当真,另一方面,却真正能做到短时间内、令这歌谣中的故事人口相传。
“看来,有人在暗中帮那位九皇子立威啊……”
他语气淡淡,好似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小小状元郎,真有这么大本事?怕不是后头还有人推波助澜。”
曹贵心口一跳,立刻会意过来,忙道:“兄长,我、我即刻命人去查,查清楚背后是谁在捣鬼。”
曹睿没有搭腔。
只饶有兴致地将手上的玉扳指旋来转去,重复数次。
衰老而干瘪的脸上,却始终没有笑意,仿佛陷入一场自问自答的沉思之中。
曹贵看在眼里,不敢打扰。
无奈,又不能不打扰。
最后,终于还是颤巍巍起身,肥硕的身躯在屋中四下游移,确认门窗紧闭、关得严严实实,这才走近书案,压低声音道:“兄长,西边来的人,最近不太安分。”
“……”
“他们不放心质子的安全,坚持要将人劫走,已经在暗中调动兵力,可是如今这般情况,岂容得他们这般张扬?若是张扬过了头,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饶是好脾气如曹睿,言及此,也不由地皱紧了两道浓眉。
突厥人的粗鲁野蛮,他从前虽有耳闻,可起初多和那名名叫英恪的谋士打交道,确还以为今时不同往日。
直到……那九王子作为质子被押解入京后。
每一批暗中前来的突厥人,都总能刷新一次他对这些人蛮不讲理程度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