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称“我”,而非“洒家”。
用的是三十一义父的名义,而非说一不二的大内总管。
“……”
沉沉闻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压根没听进去。眼神仍是放空的,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有些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她轻声道:“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
“是我求他,如果殿下醒了,让他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沉沉说:“所以他来了。如果他不来,兴许,有人能救他的。”
安尚全没有说话。
沉沉又道:“我答应了给他做三碗馄饨,可是,等我端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我应该早些做给他吃的。”
“上一次,他来时碰到我在煮面,我给自己卧了荷包蛋,但忘了给他那碗下一个蛋。他吃的是最素的素面。”
“我没有真的把他当成我的朋友,我害怕,所以心里总是忍不住怀疑他,我不知道,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最贪吃的三十一,到最后,却是饿着肚子走的。
她分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可临到要说了,反而哽咽着说不下去,唯有一颗接着一颗豆大的泪水,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滑落。
安尚全就这么静静站着,看着小姑娘用细弱的双手捂住脸,起初,只是很小声很小声地呜咽,到后来,却变成毫无顾忌毫无仪态的痛哭出声。
她哭了很久——为躺在自己眼前,这位以后再不会见面的“朋友”,也为自己的束手无策和徒劳无功。
而安尚全,自始至终沉默着,没有打断她。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肩膀不再起起伏伏,脑袋却仍深深埋在臂弯之中。
沉沉闷声道:“你带他走吧。”
安尚全听到了她的这句话,复才弯下身去,将三十一打横抱起。
他没有带任何人,孤身一人前来,看着瘦弱苍老的身体,却能把高而壮的三十一稳稳抱在怀里。
“三十一,”离开之前,他淡淡道,“原本不叫三十一,他本来的名字,叫安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眼前这个迟早会被“献祭”出去的孩子说这些话。
可他还是说了。
“来找你,是他自己选的,伤成这样,大罗神仙也难救,也许他只是想最后再见见你这个……朋友,”安尚全说,“多谢你,让他走得体面。我看得出来,这段时日,他过得很开心。”
“……”
“九皇子已然苏醒,不日便将与那位赵氏千金完婚,婚期,仍是定在腊月初九。此事已无转圜之地,但是你的性命暂且无虞。好好待在朝华宫中,衣食起居,自有人照料。”
虽然这些即将被派来照料她的人,多也是为了监视和看管。
可起码,她不会再挨饿,也有人照顾了。
在她完全失去利用价值之前,陛下至少会保全她的性命。
安尚全知道,自己今天已经说得“过火”。
太多不必要的提醒,不必要的叮嘱,本都不该出自他这么一个罪孽深重的阉人口中。
可他看向三十一颈边那条朱红的轻纱,看着他脸上——似乎终于释然的微笑。
却终于,还是轻声把那些,本该深掩于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是注定是为图谋他物而催发的婚事,也许,不成,反而是种好事,”安尚全说,“姑娘若是想多活几年,便不要再惦记着与九殿下那些儿女情长,如此,对你二人而言,或许还有……”
还有一线生机。
“罢了,我的意思是,待到日后他与那赵姑娘生儿育女,诞下子嗣,”他把“子嗣”两个字咬得很重,又几乎刻意地停顿片刻,方才继续道,“到那时,一切安定下来,你若仍痴心于殿下,或许仍能被抬作侧妃、伴他身旁。未来的日子还长着,记住,切不要只盯着一时的好坏。”
“奴才言尽于此,还请谢姑娘,日后多加珍重。”
他说着,回过头来,冲谢沉沉微一颔首,“也请姑娘莫再向第三人提及,今日发生之事。”
语毕,抱着怀中的三十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行至后院墙根处,足尖轻点,翻墙而去。
他出了一趟宫。
待到再回御书房伺候时,所有的狼狈、悲伤、痛苦,却都已尽数掩去。
他又做回了曾经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对天子忠心耿耿的安总管。
魏峥饮下半杯他奉上的参茶,埋首于那奏折文书堆成的书海,忽的出声问道:“葬了?”
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天子的眼睛。
安尚全后背顿时爬满冷汗,电光火石间,万般念头闪过。
末了,却仍是恭恭敬敬地跪下应声道:“是。”
“葬在哪里?”
“宫外,奴才那糟糠妻……的衣冠冢旁。”
魏峥遂不再言语。
屋内烛火幽幽,映亮他陡峭刚直的面庞。
这是一个从战火中淬炼而出、剑指天下的帝王——蛰伏多年,隐于贤名之下,又被平西王赵莽的风头盖过,已有太多人忘了,他同样是毋庸置疑的武将出身。
安尚全一时间猜不透自己主子的心事,心惊胆战地候在一旁。
不由地怀疑,今日自己所做之事,所作之言,到底有多少袒露天子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