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燕权这般少年意气不知事的,也一时吓得失了声音,只怔怔跪在母亲身后,满面悚然:他生来至今,似也是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另一面,不可置信,又不知所措。反倒收敛了几分戾气。
许久,复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阿娘……”
萧蝉却丝毫不为所动,仍然直挺挺地跪着,看着眼前同样冷脸的少年。
“践踏人心之人,迟早亦会被人所践踏。”
她说:“殿下,当您的真心,来日也像这般被人肆意利用和羞/辱,愿那时的您会想起,这,都是您今日所为的报应。”
言毕。
女人埋头叩首,向主座上沉默良久的少年,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而魏弃手中紧攥着那薄薄数页信纸,垂眸观她良久。
末了,忽的冲帐外扬声厉喝道:“范曜!把人带出去!”
......
萧蝉摇头笑起。
敛去怒容,那笑终于有了昔日“乖顺温柔”之意。
她没有理睬走进帐中的范曜,却回过头去,伸手轻抚燕权的面庞。
“乖孩子,”她说,“阿娘此生最大的骄傲,便是生下你。所以,娘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你那样屈辱地死去。宁安殿下还在等你,你绝不能……负她。”
“你父亲心中,先是家国,再是你,可在娘的心里,山河万里,功在千秋,都不及你。我对不起你爹,这些年来,他待我很好,若不是我,不是我……茫城不会失。是我对不起他。”
一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她闭上眼,无声叹息。
带着乡音的口吻,却仍温和而爱怜:“记住,你的命,是阿娘给的……要对得起阿娘。若你还愿意活……便好好地活下去,活出点志气来。”
这点志气,亦是娘最后能为你挣来的一线生机。
只是,原谅阿娘无用,此一生,只能送你……到这里。
范曜不知帐中发生何事,伸手拖拽母子二人起身。
众人眼底,却忽有寒芒闪过。
魏弃心头一沉。
当即捻果为石,向她执匕的右手投掷而去——却仍是慢了一步。
......
鲜血飞溅,顷刻间染红他手中信纸。
“滴答”间。
血珠顺着那女子手中匕首落地,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汇成小溪,汩汩不绝。
而燕权怔怔看着女人轰然倒地的身影,手中降书同样滚落在地。
“阿娘……!!!!”
整个营帐中,一时间,只剩下少年凄厉的怒吼。
“阿娘!!……不!”
“为什么、为什么!!”
可躺在他怀中、死未瞑目的萧蝉,已永远再无法回答他。
“……”
魏弃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却不知为何,忽觉一身热血寸寸冻结,连呼出的空气似也沾染刺骨的寒意,他的心在冰冷的呼吸中、坠入重重深渊。
——“扑通”一声。
水花与血花一同四溅。
第81章 报应
魏弃自小不是个多梦的人。这一夜, 却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中他仍是少时模样,困于漆黑无边的暗室。
丽姬死去多时、冰冷的尸身就躺在他的身旁。
这短短一生,任人摆布, 了无生趣。
他一心求死,想结束这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的人生。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始终阴魂不散地——不停在他耳畔说着。
【你的母亲, 为了能够生下你,她每日服药,周身出血不止;为补血, 又需大量进补。药性相冲, 昏迷、呕吐、乃至呕血, 于她而言, 都是家常便饭。】
……阎伦。
他眉头紧蹙,想起这早已作古的老翁,鼻尖仿佛瞬间嗅到那令人作呕的腥药味。
隔着重重岁月,那只沉在药浴桶中,金针遍布周身穴位、可笑又可怜的“刺猬”,那四肢百骸如有虫蚁啃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原来仍埋藏于记忆深处,让他记忆犹新。
亦让他心头杀意肆虐。
【殿下, 你就像一只寄居在母亲腹中的食血兽,不断吸食着她。起初,你虚弱, 她倾其所有滋补你, 后来, 你变得强大,转头便不断吞噬她——
所谓淬炼, 炼胎、炼骨、炼血、炼肉,本意便是从血肉孕育之时,便强行催化、捶打,塑其身、强其血,此乃逆天之法。她明知生下你,自己便时日无多,仍然还是在自己和你之间选了你。殿下,这就是你的母亲。】
昔年,阎伦正是用这激将法,诱出了他心底微末的求生欲/念。他因此而选择活下去。
这本该是他“新生”的开始。
可梦中的这一刻,不知为何,却只有一种轮回般无法甩脱、抵死纠缠的寒意涌上心头。
他猛地睁开双眼。
【所以你三个月大时,她已肚大如球,你在她的腹中兴风作浪,她几次七窍出血、被腹中胎儿压迫至断骨。生产那日,更是惨烈至令人目不忍视。生下你后,过了整整半年,她仍无法自如行走,每日下身血流如注……】
【这些,她都曾说给过你听么?如若没有,殿下又可否明白,她为何不说给你听?】
他两臂青筋暴起,气喘不止,双目通红。
可眼前这不知是梦是真的视线,目之所及处,却并非记忆中白须白眉的老翁。
而是脖颈伤口血流如注,仍然端坐于他身前,面容温婉噙笑的萧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