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她说。
那一身缟素,早已被伤口流不尽的血染上一块一块斑驳的血污。
暗红的颜色,在白布上浓稠而深暗地晕开。
她却仍然还是笑着。
柔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审度,仿佛悲悯。
丽姬的尸身消失于空气之中,在她身后,阎伦模糊的影子也化作青烟散去。
【您之一生,满手鲜血,又岂知舔犊情深,人皆有……伤人者,人恒伤之。】
四周一片漆黑。
唯独他二人对坐着,呼吸似都凝滞。
而魏弃双拳紧攥于身侧,表情漠然,不发一语——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身为魏军主将,无论阴谋阳谋,最大限度减少己方将士的伤亡,本就是他分内职责。
纵然他知道萧蝉是萧家人、利用了她又如何?他有心饶过她母子二人性命,她却一心赴死,又是谁的错?
他不惧鬼神,不怕天惩,却厌恶那女人死前投向自己、犹如怜悯般的目光。
仿佛只那一眼,已看清了他的来路,望见他之一生踽踽独行、寒风朔雪的归途。
可惜,他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她也没有资格对他施以怜悯。
【殿下,】“萧蝉”说,【记住您杀的每一个人,造下的每一场杀孽,若然有一日,您求之不得,得之尽失,失而不再得……那,都是您的报应。】
她说完这句话,又一次笑起。
原本纤瘦的鹅蛋脸,却在那笑容扬起的弧度下渐渐变了轮廓:瘦出尖的瓜子脸,圆润透亮、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他曾无数次啜吻的、笑时抿成一条线的唇。
本该身在朝华宫的谢沉沉坐在他面前,歪了歪脑袋。
似乎不解,似乎好奇,可她仍是下意识地冲他笑着。
直到一丝血线,沿着朱红的唇角滴落,紧接着是眼、鼻、耳——
七窍流血仍浑然不觉,她伸出手来,冰冷的手轻触他的脸庞。
【殿下……】
魏弃脑中“轰”的一声,嗡鸣到几乎要炸开。
冷汗涔涔间、双目大睁,猛然自榻上惊醒。
“……”
他手臂颤抖着撑在床沿,汗流浃背,整个人犹如水洗过一遭。目光茫然地环视四周。
许久,方才想起,自己此刻仍在茫城,与上京相隔千里。
为何会做这样的怪梦?
他分明仔细看过谢沉沉的脉案,一切如旧,并无差错,药方亦如是,连她亲手写的家书……
家书。
他连外衣亦未披上,只着一件单薄中衣起身,在书案上摸黑翻找着。
窗外月光如泻,一室凄冷。
他早已将手中的家书读过许多遍,此刻再读,亦无非是些他都能背下来的鸡毛蒜皮小事:谢肥肥又闯祸了,近来又睡得多了,腹中的孩子夜里踢人、闹得她睡不好……诸如此类种种。
若是信由宫中人经手,或许还有粉饰太平的必要。
可,如今是顾氏在宫中的眼线代为传信,她何必撒谎?
信上文字是她手笔,语气亦是扑面而来的熟悉。他看不出任何问题。
若非说有,也不过是有两页信纸的边角被齐边撕去小块。许是墨迹脏污,又或是她——错手不察?她本就是个马虎大意的性子,不奇怪……
不奇怪。
魏弃盯着那并不整齐的缺口。
脑海中,却忽想起梦中那张被血浸润的脸庞:她不知痛的笑容,平和如初的口吻,轻唤的一声“殿下”——一颦一笑,皆是他记忆中谢沉沉的模样。
【……报应。】
可为何随之而响起的,却是梦中那道哀婉凄切的女声?
【这都是殿下,您的报应。】
心口一瞬如遭重击。他面上血色尽失,忽的扬手,将书案上那一应药典医书拂翻在地。
荒唐……!
怪力乱神,岂可尽信?!
......
沉沉孕中这段时日,朝华宫里,除了常有太医院医士出入,名义上,却仍是宫门紧闭、“谢绝来客”。阖宫上下,皆是冷冷清清,了无生机。
以至于,连谢肥肥都呆得无聊,玩腻了莲花池中被它折腾得瘦了半圈的鲤鱼,近来,时常翻出宫墙到外头去“撒野”。
有一回,甚至带了半只死老鼠作“伴手礼”,半夜搁在沉沉床头。
小姑娘睡得正熟,浑然不觉,醒来时,和死老鼠的半截身子四目相对——当场大呕特呕一通,险些没把心肝脾肺肾都吐了个干净。
也不知是不是这阵仗吓坏了谢肥肥,从此以后,倒是没有死老鼠了,改换成了稀奇古怪的石头或树枝树叶。
沉沉不忍辜负它,只好颇宝贝地将那些“礼物”都收进了装嫁妆的箱箧里。
而除此之外,唯一还能给朝华宫添上点活气的,大抵也只有家中那位常来探望的堂姐,和那可亲可爱的小外甥了。
魏璟虽年幼,却是小辈里头一个的孙儿,才几个月大,便生得白白净净,机灵讨喜,很是受他皇爷爷的宠爱。
或许也正因此,对谢婉茹这个当娘的时不时跑去冷宫的事,“上头”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呀!阿璟又长大了。”
“快来,阿璟,来给姨母抱抱。”
沉沉腹中胎儿七个半月大时,那肚子已压得她没法翻身,起坐困难。
平日里除了药浴、沐浴换衣等非要下床不可的事,大多都在榻上度过。
是以,她嘴上虽“嚷嚷”着,却没法过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