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说带比划,正在“兴头”上。
还欲再张牙舞爪痛诉两句,怎料,不经意侧眼一看,却见自家妹妹……也不知是被自己的话吓到,抑或忧心远方爹娘,脸色变得分外苍白。
“啊……不过。”
当即心口一沉,话音急转,十二娘忙道:“还好……反正你也见不着。这里是辽西,又不是上京,十六娘,是我扯远了。如今你的当务之急,只有快些把病养好,至于旁的事,用不着你操心。纵然天塌下来,还有姐姐们顶着呢。”
天高皇帝远。
若说这普天之下,还剩什么地方最安全。
或许,也只有辽西这块至今未被战火波及的“风水宝地”了。
毕竟,有二十万赵家大军为靠山,又手握玉山关关隘。
那狗皇帝若不想逼得辽西联合突厥南征开战,便只有暂且隐而不发。也正因此,七年来,边境一带虽小乱不断,却从没出过什么真正称得上大动静的乱子。
思及此,十二娘捡起掉在地上的《北行记》,拍了拍上头沾到的泥,又继续窝回葡萄架下的美人榻。
身后,白瓷人似的胖姑娘,失神呆站于窗边良久,再转过身,俯身桌案前,却已无法静下心来练字。
脚边揉皱的纸团越来越多,心口涟漪不止。
末了,她索性挥笔写下“魏弃”二字——
看了半天,又揉皱丢开。
在新纸上,写下歪歪扭扭并不熟练的……【魏炁】。
魏炁。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自己之所以选择饮下那杯毒酒,不只因彼时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自知命若浮萍……别无选择。
更因为,魏弃那夜诛杀杏雨、险些屠尽朝华宫众人的一幕一幕——在她面前毫无遮掩、暴露的的嗜杀与无情,已然让她无法再逃避。她不得不去面对,他们二人终非同路人的事实。
生子难产的那一夜,她已想到了死。
而这亦是贪生怕死如她,平生第一次,冒出了求死的心。
哪怕时至今日,隔着前世今生般漫长的岁月,回望那时的自己,她依旧无法确切形容彼时错乱沸腾的心声,只能依稀回忆起那种感受……
无法,无力,无奈。
仿佛亲眼看到一个不受控制的恶鬼,寄居在魏弃的躯壳之中,却从自己魂魄中滋养出来。
或许,当她习惯了魏弃是一个“表面凶恶却从不下死手”、“战场上所向披靡却能够怜爱将士”、“心有大义奖惩分明”的好人,待她用情至深的丈夫后。
她便再无法正视,自己决心余生相伴、朝夕相处的那个人,他仍然还是那个,会随时随地杀死自己的好友、亲人,甚至孩子的,冷酷无情如斯的……“九殿下”。
她面对不了,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魏弃,心却仍然爱着他。
爱着矛盾的,恶劣的,残忍的他。
所以,临到死前,她仍愿意用自己的命,代他在世人面前、向高高在上的天子服了这个软——
可她没有想过。
从没有想过……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
弑父杀兄,征伐不断,天下大乱,民怨载道……
这里头的每一件事,都超过了从前她对这个世道的想象。
也许是她见识短,又或是她始终太过天真,被魏弃保护得太好,深宫中那些勾心斗角,都被她理解得太过浅显。所以,她才会既高估了魏峥身为一国之主的无上威权,也低估了魏弃,最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可,纵然知道了这一切,她如今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沉沉随手摸过桌案边搁着的那只镏银手镜。
镜中,那张杏眼柳眉、唇红齿白,却被满脸“福气”挤得有些紧巴的小胖脸,属于解十六娘,而不是谢沉沉。
而她做谢沉沉时的人生,纵然记忆犹新,纵然恍如昨日,但于现在的她而言,终究都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天宽仁,让她借十六娘的身份重活一回。
难道兜兜转转,亦只是为了让她换一张脸,再重蹈覆辙、飞蛾扑火一次么?
......
沉沉的心情很复杂。
复杂到,写在脸上,便成了肉眼可见的郁卒与愁闷。任谁来看一眼,大抵都不难发现她的心事重重。
遑论解家的众姊妹,个个人精,整日陪着她说话,面上不好点破,背地里,却也不由地跟着郁闷起来:好不容易、费了老大力气才哄好的妹妹,怎么突然间又消沉了?
“难道是想起从前的事,心里又过不去了?”
“那劳什子的婚事真是害人不浅!”
“怕不是真被老道说中了,郁气未疏,心结未解,着了失魂症。心结不解,便总是这般反反复复的……”
“心结……?”
“别说了,她还能有什么心结,不就是‘那位’出尔反尔、惹出来的事端么——!”
几人围在四娘院中讨论了半天,末了,却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反倒是最近忙着在赵明月跟前表现、四处找不见人的魏治,这会儿,却恰好提着厚礼登门拜访。
谁知,人刚一踏进院中,便正撞在了一群表姐妹愁云惨淡的气氛里。
“这、这是怎么了?”魏治一脸茫然。
青年一身玄纹缎袍,以竹簪束发,腰佩香囊,大改往日里穿金戴银的俗套劲,手中折扇轻摇,香气幽微间,竟也显出几分风流才子的气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