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那跪在最前头、身形瘦弱的少年,却将手中托盘又一次举高至额前。
“儿臣,恳请父皇用药。”他说。
不开口不知道,一开口,方才叫人发觉,这竟仍是一把……稚童般脆生生的音色。
仔细再看,果然,那少年面容亦不过六七岁模样,生得玉雪可爱,脸上的婴儿肥甚至尚未褪去。
可观其形貌,杏黄锦袍加身,发束玉冠,礼仪端庄,又颇有几分成人气度。
仿佛一个老成持重的青年,却用着一身男童的稚幼皮囊。
眼见得帷幔之下的身影毫无动静,他仍执着地将手中托盘继续高举齐眉。
无声间,犹如某种冷峻不阿的对峙。
直到那瘦弱的双臂再无法承担手中重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额头沁出汗意,仍在咬牙坚持。
“儿臣,请父皇用药——”
几乎是这话音落地的瞬间。
一只素白如玉,指骨分明的手,忽从帷帐下伸了出来。
见状,跪在少年身后的两名宦官不约而同地对上视线。
脸上表情,却实在称不上欢喜,反而惶恐莫名。
“请父皇——”
电光火石之间。
两名宦官早已心有准备,下意识伸手去接,可仍是慢了一步。只听“砰”的一声,少年竟如破碎的布偶般、被凭空掀起,整个人生生向旁飞出数尺远,狠掼在那满是剑痕却毫无修缮的墙壁上。手中药碗砸得粉碎,汤水撒了一地。
遍地狼籍中,那少年很快面无表情地爬起身。
恨意、憎恶、厌弃……种种复杂的情绪,只一瞬划过眼底。他很快重新跪直。
就跪在那破碎的瓷片上。
任由瓷片划破他的手、刺入手心,他双手仆地,冲龙榻上的人叩首,再起。
“茂全,”少年低声道,“再去煮一碗药来。”
“殿、殿下——”
“去。”
童稚的声音,亦无法掩去那话中令人胆寒的冷意。
被他点名叫住的宦臣闻声,顿时止不住地发抖。
左右环顾,迟迟不敢动,末了,只也跟着一个劲地磕头,“殿下,奴才……求您饶奴才一命,求您开恩,饶奴才一命……!”
少年却依旧不为所动,只兀自膝行至榻边。
身后,拖出一道逶迤的血痕。
不知是他手心流出的血,抑或膝上刺进的瓷片,可单看神情,从他脸上,竟看不出丝毫的吃痛或难以忍受之色。
他只直挺挺地,跪在自己父亲咫尺可触、一念便可杀的方寸地——
“魏咎。”
终于,帷幔之下,传来一道平静而冷淡的男声。
简单的两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如那少年始终无表情的脸。
任谁来看,恐怕都难免觉得,这实在是一对——连性格都如出一辙的父子。
“你觉得,我会吃你这出苦肉计么?”
“儿臣不知父皇何……”
“我在问你。”
不知何处,风起。
帷幔一角,掀开又落,徒然露出一叶雪色。
殿中人目之所及,却只有那雪纱之下,两片生来薄情寡淡、毫无血色的唇。
唇角极尽嘲讽地勾起。
“这天底下,”魏炁说,“最盼我死的人,难道不是你?”
“儿,不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
“是么,”魏弃淡淡道,“……是谁说,你不能有?”
父忌子,子杀父。
他曾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早在那一刻,他已隐隐觉察,命运轮回的刀,悄然横亘于他颈边。
“相反,有朝一日,你若是真能杀了我……”
青年帝王压低声音。
犹如引诱,犹如温柔劝慰的低语。
“让我与你的母亲,能在九泉之下团圆。魏咎,倒也不枉费我在你身上,徒然耗去的这些年。”
话落,跪在地上的少年,双手倏然攥紧。
额角青筋几乎一瞬勃然待发,可他仍低着头,没有动。
唯有垂在身侧的手臂,不自察地微微发抖——
“可惜,”魏炁说,“你啊,只是个空长脑袋不长本领的废物。”
一个天生早慧,却也仅仅只是早慧的怪物。
纵然你的母亲拼尽血泪,予你天生不凡,又有何用?
还不是什么都保不住。
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第97章 重逢
此番辽西送来上京、“献给”魏炁的美人, 共有十一名。
沉沉没把自己算在里头——当然,她这个后到的“外来户”,一时之间, 本也是融不进去的。
是以,察觉到空气中有意无意散发出的排斥意味,她索性也只蜷缩于马车一角, 静静听着这些女子窃窃私语。
很快,她便发现,最开始给她塞匕首的那美貌少女, 似乎唯独与旁边一个姓宋的姑娘相熟, 一口一个“宋姐姐”叫得亲热。
而除了她俩, 另外的九个少女, 则几乎都不怎么说话。
虽说也会哭,但那眼泪与哀容,与旁边“嘤嘤嘤”个不停的小美人相比,显然少了几分害怕与恐惧,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义无反顾?
视死如归?
沉沉环顾四周,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思前想后,末了, 在被宫人驱赶着下车查验身份前,她终是一咬牙,偷摸上前、拽住了那哭肿眼的小美人。
“姑娘。”
沉沉低声道:“把刀扔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