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来,他不娶,权当没有这门婚事。
反正他人已回了上京,解家远在辽西,以后各自婚嫁,互不相干便是。
他并没把这小事放在心上,偏偏,就在前几日,却收到了解家人一连十几封驿站传书。
解家昔日有多富,单看那解贵人活生生拿银子砸出一条直通天子床榻的路,可见一斑。
是以,他解家横行江南一带,向来眼高于顶,更从不屑于与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论短长——哪怕后来虎落平阳,一朝失势,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们要横着走,背后还有魏治作靠山。
金不复不是富不及人,是不愿招惹这尊地头蛇。许多面上的摩擦,一笑而过,也就罢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一贯霸道无理、人神共愤的解家人,最后,可以为自家的姊妹做到这种地步。
“解家七娘在信中言,十六娘遭人算计,恐已入宫,她知晓自己远在千里外,手长莫及,是以,只要臣能救得十六娘,她愿将解家昔年在江南所辟商路,及,辽西织造商会会长之位,拱手相让。”
如果说,解家众娘子在此前添给十六娘的嫁妆,是解家身家的半壁江山。
那信中她所承诺的,便是剩下的半壁。
经此一“役”,解家恐将一无所有——
“臣家中,亦是世代从商,臣的家中,亦有兄弟姊妹,可臣自问,若亲人性命危在旦夕,设身处地而论,臣……无法效仿其人,将自己,乃至自己祖辈几代的经营拱手让出,说利刃割肉、心血东流不为过。”
“所以,臣此番相求,不仅为所谓‘夫妻情义’,更是为这姊妹同胞、拳拳之心。如今看来,解十六娘不过一枚废棋,她自己亦是局中之人,并无加害陛下之力。臣,亦只求陛下,看在臣数年来鞠躬尽瘁,绝无二心,余生誓死效忠陛下、太子殿下的份上……求陛下,饶她一命。许臣,娶解十六娘为妻。”
话落。
静室之中,死寂无声。
金复来叩首于地,未得回答,不敢抬头。
视线余光所见,唯有魏弃漫不经心轻敲床沿的手指。
——若他没有看错的话。
金二心中祈祷。
那如敲在心跳声上一般、看似毫无规律,实则轻重有数的动作,却唯独在他提及“太子殿下”的瞬间,倏然一顿。
只是一顿。
但,亦是“唯有”。
他希望自己赌对了。
“……金二啊。”
所以,听见那似叹似笑的声音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不受控制的一个冷战。
几乎要跳出喉口的心,在这一刻,飘飘然落回原处。
“臣在。”
“你在顾叔手下,学了五年。”
“……是。”
“学得不错,”魏弃道,“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把这学来的一身本事,都花在了因情误事上。”
半壁佛经,如闻梵语。
大魏天子,参悟半生,难破我执,却不知何时,将旁人的“执”——看得一清二楚。
“你娶错了人。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甘心为人以命犯险,可有想过,倘若今日事败,解家七娘,并不会为你流半滴眼泪。”
金复来闻声一愣。
额头触地。
这一回,久久不语。
“但,孤如你所愿,”魏弃却道,“你既赌命,记住今日之言,孤,便许你做一回性情中人。”
金复来闻言,当即起身,思忖片刻,以三指指天,“臣,当以性命起誓,有违今日之言,不得好死,百世为猪狗,子孙后辈,不以香火祭之。”
“……陛下!”
在旁观火、沉默良久的陈缙却在这时倏然出声:“解家背后,还站着赵家。”
“魏治娶妻赵氏,魏骁如今一手遮天,掌辽西大权,此人野心昭昭,终有一日,必将挥军南下——今日放她解十六娘一人,来日,是非公道皆成他人所言,恐酿大患!”
魏骁送来这些身份不凡的辽西女子,又命她们自戕陈情,血溅承明殿,背后用意何在,难道还不分明?
至于那解十六娘,无论是否心甘情愿,总归是上了贼船,入了宫闱。
如今轻易把人放了,又要叫外头的人怎么看?
青年所言,字字掷地有声。
语毕,毫不犹豫,同样撩袍而跪:“臣以为,解十六娘绝不能放。臣与金家有怨不假,可臣亦绝非因私忘公、意气用事之人!一条商路,一门生意,并不值当我等为之动摇。”
“你——!”金复来怒目而视。
新仇旧恨,宿怨在心,两人气氛眼见得剑拔弩张。
“大患,又如何?”魏弃却倏然反问道。
“……”
“你以为,孤自登基以来,昨日,今日,明日,可有一日是和顺平安的?”
陈缙表情微变,蓦地抬头。
可那双掩于白绫下,藏于明灭中的寂然双目,早已向世人绝了一切窥伺可能:
目盲,身衰是他。
心如明镜亦是他。
所以,方才有了这方静室,此番对谈——
“陈缙,孤如今不缺直臣。孤要的,是两朝柱国,辅国元老。”
魏弃道:“孤,可以满手血腥,但孤之子,当享一生和乐太平。”
大患?
在他活着的时候,自当尽数除之。
从头到尾,他之所以不好奇魏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亦仅仅只是因为,无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辽西,终是要在他有生之年、收归大魏之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