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个提前知会法?”陈缙道,“若是如你这般,事到临头才要说法,恐怕来不及。”
“不知,但师父做事,自然比我谨慎。”
“你们攥着大魏商路,左右逢源可以,切记,莫要荒了忠心。”
“此言何意?我等忠于陛下,从未有过二心。”
“……”
“只不过,是忠于陛下,不是忠于阁下。”
金复来道:“是非功过,自有陛下评断。还请左丞大人莫要妄议,以免,伤了我等共事多年的情分。”
与面容端方、浓眉大眼的陈缙相比,这位金二公子样貌文秀,又自带几分弱柳扶风的病气,任谁来看,都难免担心他在“陈大人”跟前落了下乘。
但事实证明,八面玲珑,不代表没有脾气。
两人因为辽西的事吵了半个多月,明里暗里,摩擦不断,陆德生亦看在眼里。
无奈,他是医士,医得了外伤,治不了心病,更不好插手前朝之事。是以,左右环顾,发觉两人谁都没有让步的意思,亦只能暗叹一声,称事告退。留下陈、金这对“老乡”,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剜伤口——
直到。
“话不嫌多,既说不完。”
一帘之隔的内殿,忽传来道再熟悉不过的冷笑。
两人面色僵硬,齐齐收声,但很显然,迟了。
魏弃道:“进来吵。”
陈缙:“……”
金复来:“……”
“或者出去吵。”
最好吵得人尽皆知,街头巷尾无一不闻。
一个等着被曹睿弹劾,一个等着被灰溜溜赶出上京,从此,三过家门而不入。
两人闻言,默契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神中读出“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的恨恨之意。无奈,真要在御书房里打架,这么大人了,还是干不出如此丢脸的事。
是以,磨蹭了小半会儿,这对互相看不顺眼的老乡,终于还是一前一后,扭扭捏捏进了内殿——当然,说是内殿。实则此处不过一方静室。
只因前朝祖氏疲懒,时常批阅奏折半途而困顿,特意辟来小睡。先帝自诩勤勉,闭室二十载。直至魏弃这一代,才又重新被利用起来。
空间不大,一床一案,内嵌半壁佛经。
寒碜,且阴森,却是魏弃真正睡了七年的“栖居处”。
陈缙私下常道他是苦行僧,但其实仔细想来,苦行僧还能以双足行遍天下,览山河水色。
自家这位陛下,七年光景,两千五百余日,除了行军打仗,祭奠故人外,做得最多的事,却只剩把自己关在这暗室中、没日没夜地抄经。
对比起来。
大抵还是陛下的日子……过得更不顺心些。他想。
但这话显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甫一踏入其间,两人便被扑面而来的药味呛得各自皱眉。
魏弃人坐靠在床边,双眼以白绫缚之,半张脸掩在明灭光影之下,两鬓斑白垂落,陡然一看,莫名的,竟
有几分英雄迟暮的怆然。
陈缙被心中这念头吓得一惊。
不过很快,他又把这杞人忧天的想法、毫不留情驱出脑海——
因为,这位“迟暮英雄”说话了。
“继续吵。”
魏弃说:“从‘你色欲熏天昏了脑子,送进宫里的人还能给你送出去不成’那一句,往下接。”
陈缙:“……”
金复来:“……”
这是聋过一回的人能有的耳力吗?
陈缙嘴角抽抽,不由扶额。
金复来亦跟着静默半晌。
末了,却是径直撩袍而跪。
“陛下恕罪,”金二公子是个识时务的好青年,“家事、国事、天下事,金二心中有数。只是,事涉他人,难免自乱阵脚。”
他话音微顿。
明知魏弃此时目盲,却还是下意识抬眼望向彼方。
迟疑良久,方才低声道:“金二与那解家十六娘,虽平生未见,并无情意在先。可,到底应承了解家婚事,互换庚帖。于公于私,金二无法放任她不管。”
“木已成舟,方知挽救。”
陈缙看热闹不嫌事大,幽幽道:“早干嘛去了?”
那解十六娘嫁进上京,倘若你是个有心的,一路派人接应,人压根就不可能丢。
如今人丢了、事犯了,辽西那群贼子如愿、给陛下泼上一身脏水,你倒是想起来这个便宜妻了。
金复来却像是没听出来他话里话外的讽刺,只跪得端正,再度向魏弃叩首,直磕得额头通红,复才再度开口:“她远涉千里而来,几名姊妹,将解家半数财产添作嫁妆,可知其在闺中时,也是娇宠长大。解家人既将她嫁与金二,纵无夫妻情,总有托付意。无奈回京路上,臣困于琐事,竟无心分神……”
他本就是受命前去辽西,刺探那赵氏底细。却被魏骁选中、勒令娶解家十六娘为妻。
说全然情愿,是不可能的。
他一个病秧子,早没了情爱之心,这几年被家中逼着开枝散叶,更是烦不胜烦。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在这场强扭的婚事中,全程面都不露,只交由家中管家全权处理。
可,尽管如此。
“臣虽有怠慢之心,并无苛待之意,自知久病之身,时日无多,不愿成亲连累旁人罢了。解十六娘久不露面,也无消息。起初,臣还以为是解家反悔,实不相瞒,臣当时……心下,委实长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