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天生早慧,习惯伪善,可伪善的底色,仍然是善良。
所以,才会有东宫中疼惜他而克制嫉妒互不争斗的女子;会有恐惧魏弃却会在他面前袒露心声的宫人;会有他远播千里的仁义善名……
他,终究如魏弃所愿。
既刚,且仁;既善,且狠。
魏咎的存在,便是他身为父亲征伐果断,大肆扩张疆土的底气。
因为终有一日,这座江山,这份国土,会交到一位真正的明君手中。
而父子之间,所有的生分与离心,也只是为了,让他最后能够做下这个“狠心”的决定。
“你终有一日,要胜过我,抛低我,踏过我,”魏弃说,“如今,只不过是让这一日,来得早了一些罢了。”
“父……亲……”
“记住你今日流的眼泪。”
他的指腹轻揩过少年脸上泪痕。
“你已为我哭过,兰若——若真有那一日,便不必,再哭了,”苍白的脸上,说到此处,竟浮现出一丝笑意,他轻声道,“……到那时,我定会把你的娘亲带回来。”
“我把她带回来,你带着她……活下去。”
魏弃说:“用她给你的这一切。有朝一日,让她亲眼看一看,如她所愿的——这天下的未来。”
【殿下,我害怕死人,害怕打仗,可是我知道,不打仗,燕人仍然还会践踏南边的魏人,不杀人,他们便会杀你,杀方大哥、王将军……燕人若是得到定风城,一样会屠城。我多想让自己不那么怕,让自己的手和腿不要发抖,但那时的我真的做不到——】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许一个更大的愿望的话。】
江都城中,繁星漫天。
少女双手托颊,痴痴望向河道中随水而去的灯火。想了许久,又许久。
最后,却扭过头来,冲他轻快笑道:
【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能平息战火的,只有战火。
能战胜纷争的,只有统一。
他,已为她完成了第一步;而他们的孩子,会把这一步,继续走下去。
直到有一天,农田重新迎来丰收,废墟长出花朵,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战乱的往事被遗忘在脑后,到那时,无论他在天上,抑或在梦里。
他想,他终于都算是,没有食言。
......
谢沉沉。
这天下,这人间……总该如你所愿。
*
而与此同时,四平县城。
唯一的一条出城官道上。
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皆裹得严严实实,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两人各自背着包袱,一副轻便出行的打扮——背后却犹如有鬼在追。
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快步向城外赶去。
“百、百里大哥,可是你说,咱们就这么走了,”身量略矮的那个、很快跑得气喘吁吁,却仍不住回头张望,眼中写满不安,“真的……真的没问题么?”
“还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
“答应他的事都做了,要给她换回去的脸也换好了,我们不欠他的,再等下去,难道要再跟着他趟浑水不成?!”
百里渠本就急于脱身,唯恐谢缨那厮临时改变主意、要把十六娘也给扯进那乱局中去,一番话说完,太阳穴“砰砰”直跳。
语毕,却才发觉自己似乎语气太重,话音微顿,又汕汕回过头去。
果不其然,他一声低喝,已把十六娘吓得两眼泪盈盈——不用想也知道,兜帽下的表情是何等情状。
百里渠:“不是……我,十六娘,我的意思是……不想你被……”
“百里大哥。”
十六娘却忽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你待我好,这些十六娘都明白。我也只是、我只是觉得——”
“我觉得,”十六娘有些犹疑地蹙眉,“那人……谢大哥他,虽脾气古怪,可到底曾救过我,当日若不是他……十六娘或许早已屈辱而死,成了一具无人问的尸体。”
当年,掠走她的山匪从解家拿到赎金,却仍打定主意要灭口,她被一剑捅杀后、抛入河中。谁料,却命不该绝,辗转被一户农家所救。
然而,她自幼长在深闺,识人不清。
等养好伤,辞别那老对老夫妇后,很快,竟又被人假借带她归家为借口,卖入烟花柳巷中。
起初,她不愿妥协,整日被老鸨毒打,足打得有进气没出气,仍是求死不能。后来,她终于心灰意冷。
却在自甘堕落的第三年,忽然有一日,遇到了位奇怪的“客人”——
她至今没有忘记过,自己抬起脸来、恰对上他双眼时,他的那个眼神。
几乎一瞬红了眼眶,那眼神里,是万死难辞的悔,是滔天刻骨的痛。
可……对一个陌生人,一个再卑贱不过的青楼女子,他怎会是这种眼神?
她想不明白,只颤颤巍巍抬手给人倒酒,却被他毫不留情地反手打翻,酒杯摔碎在地,一地狼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