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慌忙跪下,磕头认错。
他却冷脸将她扶起,既不许她跪,也不许她哭,还给她留下足有一锭金子的赏银。
可惜,这“重金”在手,她却压根没来得及捂热。
因为就在这贵客离开的当夜。
他很快去而复返。只是,这一次,不再以所谓“贵客”的身份——
相反,他手提长剑,亲手屠尽了月华楼上上下下,除她以外的一百二十五人。
无论是如她一般的欢场女子,抑或来月华楼寻欢作乐的客人,皆无例外,横死当场。
曾经杨柳河畔艳名远播的湖中画舫,一夜之间,沦为人间炼狱。那一夜,亦成了她此后多年的噩梦。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残忍嗜杀之人,此后,却执意要将她带在身边。既不放她回家,也不许她离开他视线半步。
他给她买最好的衣裳,最贵的首饰,凡她所要,应有尽有,却从来没有碰过她。
直到有一天。
他将她安置在客栈中,让她在此等候,去办了他口中的一件“大事”。
这一去,便足足去了两个多月。
她每日在客栈中心惊胆战,唯恐冤魂索命,又怕他留下的银两告急,等得人都愁白了两根头发,终于等到他回来。
只是,他却并非如去时般孤身而归,而是带回来了一具……尸体?或者说,一个会呼吸的死人。
她吓得夜夜噩梦,却不得不与那尸体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那段时日,几乎吓出癔症来。
再再后来。
便是谢缨带着她、还有那具“尸体”,找到了隐居在荒山中的百里渠。
“虽不知道……他为何执意要给那姑娘换了我的脸,”十六娘无奈道,“可说到底,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我活不到今日,也遇不见百里大哥。”
“此去一别,今生恐怕无缘相见,他虽答应过,从此不再打扰,可我想着,”十六娘说,“总归是,应当好好……道一声别的。”
“无碍。”
百里渠却道:“他这个人,一向不喜欢道别。”
“真的?”
“真的……那能有假。”
说着,他忽又扭头,望向已然远去的四平县城方向。
“尤其不喜欢和你道别,”百里渠说,“所以,就这么走了,反倒是件彼此成全的好事。”
否则,又要如何道别呢?
恍惚间。
出神的目光中,记忆游离。
他仿佛又回到四年前,那个平平无奇的夜。
谢缨坐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床榻之上,已经成为“解十六娘”、却仍然昏睡不醒的谢沉沉。
他问谢缨:【我记得你在蛇坑的时候说过,你家中有个妹妹。怎么,如今找到她了?】
【……】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不是?那她是你的……】
【像么?】谢缨突然反问他道。
见百里渠一时愣住,他索性伸手指了指床上少女的脸,随即指向自己,问:【我和她,像么。】
像么。
可她用的,分明是一张不属于她的脸。
纵然像,也是谢缨与外头那个姑娘像,与躺在床上的这个“她”,又有什么关系?
从前,百里渠只觉得谢缨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如今,却多多少少懂了,这世上,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也许他曾努力过,想让一切回到“正轨”,可惜天不遂人愿——真正的所谓“正轨”,往往不是人所想见。
但,又还能如何呢?
“十六娘,你想不想回家?”百里渠忽然问。
“回家?”
“嗯,解家人,你的家人,他们想必一直盼着你能回去,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很为你开——”
为你开心。
十六娘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蓦地侧头看他。
思忖良久,却仍是笑着摇头道:“可是,如今,我更想做白姑娘。”
十六娘,是解家最小的妹妹,也是爹娘多年无所出、因此抱回家中,却在多年后意外得知身世,又被皇子拒婚打击、郁郁寡欢的少女。
她在家中,的确万千宠爱,却总觉得这万千宠爱中,怜比爱多,让比宠多。
她不是因为“好”而被爱,而是因为可怜与柔弱,所以换来一些怜悯。
可,唯有做“白姑娘”的时候——
“我还是喜欢他们叫我白姑娘,”十六娘说,“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时候,我就只是白姑娘,既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胡闹的小孩。十六娘……长大了,总归,不能永远活在爹娘和阿姊们的羽翼底下。”
长大了的鸟儿,总是要振翅高飞的。
“不后悔?”
“永不后悔。”
百里渠望着眼前女子噙笑的双眼,不知想起什么,忽有一瞬失神。
失神过后,却终是一笑。
“那……便走吧,白姑娘,”他说,“浪迹天涯,岂不快哉?”
只此一世,快意恩仇。
第118章 神女
【永安八年冬, 帝炁兴兵北伐。
以右丞曹睿为征虏大将军,神龙军军师兆闻为副将,率军十五万, 直入漠北。太子咎奉命监国,携左丞陈缙镇守上京。
辽西赵氏拥兵自重,以关隘相胁, 拒不肯降。十一月初九,两军战于琼山关。赵氏大溃,退守绿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