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先辈战死眼前而相救不得的恨;
受困城中、进退维谷的怨;
被城中百姓指着脑袋痛骂窝囊的无力与愤怒……万般情绪搅在一处。
这支曾大败于魏人手下的赵氏残兵, 竟也活似爆发悍勇斗志, 在重军包围之中、搏杀出一条血路。隐约之间,似仍能教人窥得多年前、那被四方忌惮的赵家军是何等威风模样。
“我们、绝不是窝囊废!”被魏人一箭穿胸、口吐鲜血不止的少年兵士,临死前,仍竭力高举手中卷刃的长刀、将敌人一击斩首,口中厉声高呼,“杀了这些贪心不足的魏人!!把他们赶出辽西!赶出去!”
把他们赶出去。
瘦小得甚至撑不起身上赤甲的身躯,在话落瞬间重重倒地。鲜血和着飞尘四溅。
然而,这亦不过是彼日残酷战场中的渺小一隅, 甚至不及被人注意,转眼间,便淹没于四面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中。
“杀啊——!!!”
魏人乃骁勇诡诈之兵, 辽西赵氏, 亦非孱弱难继之辈。
眼见得战局形势瞬息万变、似有转胜机会, 原本倾向求和、以车马将军赵昭明为首的赵家老一派更当即拍板,出动麾下三路兵马, 开城派兵来援——
“陈将军,我等前来助你!”
赵家战旗高高挥舞,战鼓声愈敲愈烈。
“他/娘的,这便杀他个痛痛快快!将这些魏人……全给老子赶到琼山关外去!!”
“魏家小儿迟迟不敢露面、怕不是早已药石无灵,神仙来了也难救!”
“他若敢来,便一刀送了那畜生去见老将军!”
......
赵家坐拥麾下二十万大军,千里沃土。前有沙漠相阻,后有玉山关可退,本就占尽地利人和——非是不能战。
只是,偏居一隅的安乐盛世,早已磨平少年心气。如今的赵氏,又或者说如今的辽西,实在太缺少一场胜仗。
陈望嘴里不住喘着粗气、长枪颤颤点地,忽的,却再回过头去,望向赵明月所站立的方向,望向城墙之上、密密麻麻的人头。
“……”
没有人知道,那短暂得几乎无法捕捉的一刹。这早已浑身沐血、战至图穷匕见的赤甲将军,究竟想起了什么。
他这一生,最后落入世人眼中的,亦只有一道倏然拍马杀入阵前,义无反顾的背影。
“竖子无知,纳命来!!”
歇斯底里的怒吼声震彻战场。
话落,不远处——如鬼魅般穿行于辽西兵士身后,杀人于手起刀落间的黑衣青年,亦徐徐转过身来:
面色苍白,难掩眉目多情;
手中长剑滴血,踏尸山之上,依旧风流无匹。
“……哦?”
昔年百晓生谱排行天字第七,“一双琉璃目,杀尽无情人”、令江湖中人闻风色变的血衣楼杀手,大名鼎鼎的“漱雪剑”秦不知;如今,臭名昭著的暴君心腹,朝廷爪牙,神龙军副统领。
寻常兵士,在他手下不堪一击。
是以直至如今,他腰间漱雪剑甚至仍未出鞘,只捡他人武器随手摆弄,已在这战场之上索命无数。
“没成想,秦某今日的面子倒是不小。”
男人仰首看向气势汹汹而来,在自己跟前勒马停步的赤甲将军。
想了想,终是将手中那不知从哪捡来的短刀丢到一旁,随即抬手按下腰间剑柄,“听闻二十年前,平西王赵莽正是凭一手霸王长枪,驱突厥于玉山关外,扬名四海,”秦不知话里带笑,“却不知将军如今……学了先师几分功夫?”
一代武学奇才,既无家学,亦无师承,却能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确叫人心生敬畏。
只可惜,这世上比绝学更令人叹惋的,便是失传。
语毕,秦不知眉目一凛,漱雪剑横空出鞘。
陈望当即翻身下马,一记银蛇刺喉,直向男人面门扑来,枪尖快如流星,肉眼几难辨认。
秦不知却只反手一剑、火星四溅,不差毫厘地挡住那枪尖。转而背手疾刺,逼得陈望不得已旋身闪避,一挡一拿,一提一断,转瞬间,竟已拆了数十招而未见半点颓势。
陈望且战且退,肩上伤口再度崩裂,流血不止。
两人各不相让、正斗得难舍难分间。
早已在旁窥伺多时的一队辽西兵士,却忽的不要命般涌上前来,直冲秦不知而去。
秦不知见势不妙,反应极快,回身一剑、便削掉了跑在最前那人的半边脑袋。眼见得脑浆四溅,其状可怖,后头跟着的十余人竟没有半分退却之意,依旧团团包围上来。
“杀了他,将军,就是他杀了胡二哥,我们要报仇!”一个听得出还有几分稚嫩的声音在高喊。
“胡二哥死了,诗娜儿姐姐也活不成了……我们要为姐姐报仇!”
“将军,别管我们,杀了他,杀了他!”
秦不知剑尖一顿,低下头去,看向那不管不顾死抱住自己腰身的少年。
十一二岁的年纪,甚至连手中兵器也拿不稳,眼底却已烧起他再熟悉不过的、愤怒而绝望的火。
胡二……
是他方才所杀的赵家兵士之一么?
可这尸横遍地的战场上,又哪里还分得清谁是谁的手足,谁的父兄?
漱雪剑既出,剑锋所过之处,未听哀嚎、血溅三尺。
然而,饶是如此,竟仍有闻声而来、无数前仆后继翻涌向他的少年人,甘以身为人墙,将他团团包围——迫不得已,唯有以轻功飞身疾退。谁料,也正是这一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