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慨然,却终是不愿再去看那些写满惶恐退意、又不知如何开口的面庞,只疲惫摆手道:“退兵。”
“将军——”
“退回城中去!”
即便他不愿承认,可事实已然摆在眼前:
自己之所以决心开城,最关键的原因之一,便是笃定今晨魏炁神情有恙、分明已是积重难返之相。
魏军既无大将压阵,倘使破釜沉舟赌一把,双方谁胜谁败,仍有悬念……
但倘若,魏炁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全部撤回城中去!”
陈望咬牙道:“众将听令!无须恋战,速速回……”城。
最后的字眼,仍嗫嚅于唇齿之间。
他毫不犹豫、拍马回身,却忽觉后心一阵剧痛,脸色骤变。
甚至来不及低头检查,便在众人惊呼声中猛地栽下马去,待被众人七手八脚扶起,只觉眼前一片发花。
胸口,素色箭羽微颤。
他挣扎着回过头去。
只见数里开外,万人战场,那令人胆寒的玄铁长弓、在烈阳之下凛然生光。
魏炁搭箭扣弦,墨色长发披背,狂风过,发丝猎猎飞舞。
然而,箭已在弦上,偏迟迟不发。
他只沉默望向陈望身旁、如惊弓鸟般的年轻兵士,目光旋即定在其人腰间——很显然,那是一把并不合身、斩获而来的宝剑。
长约三尺,通体银白,色如高山雪。
陈望循着他视线望去,不觉悚然一惊。
一句“卸剑”尚在嘴边,只听耳旁风响羽震,素色箭矢在眼前划过。
那是极轻、极微小的一声。
年轻兵士捂住喉咙,仿佛还不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身旁,目睹全程的同伴却早已惊叫出声,眼睁睁看着他双目圆瞪、在迷茫与不解中倒下。
漱雪剑滚落在地,被反应过来的兵士避之不及地踢远。
而魏弃冷眼看着,没有去捡。
只又一次拉满长弓——
*
她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里。
【殿下,你的确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因为,你所借来的运,注定了无人可挡你前路,而我们这些人……我们不过是你的垫脚石,是你父母亲经营铺路留下的、理应为你舍生忘死的马前卒。我父如此,我本亦当如此。我的妹妹,亦如此。】
是谁在说话?
她歪了歪脑袋,满脸疑惑地盯着眼前那团黑漆漆的阴影。
想伸手去碰,手指却只径直穿过那影子——如水中月,镜中花,碰不到也摸不着。
【可我不是你的妹妹么?】
很快,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
无人应声。
“她”便呆坐在原地,继续喃喃自语:【那你告诉我,我应当是谁?】
【……】
【我应当是谁,你才会开心?】
【……】
【我应当做谁,才能弥补你?】
只可惜,她问了那么多,始终都没有人回答。
在那梦的尽头,等待她的,永远只有近乎恒久的沉默与悲伤。
......
塔娜是在马车行进的颠簸中,被外头此起彼伏的呼喝声突然吵醒的。
她本睡得正香——毕竟,车厢早已在出发前几番加固防风,里头又烧着火盆,远非外头的冰天雪地可比。恐她冬日受寒,阿伊甚至趁她睡着、在她身上盖了厚厚一条毛毡。无奈那声音实在吵人,饶是她背过身去、捂住耳朵,依旧顽强钻进耳中。
想不听都不行。
“……阿伊……”
她眉头拧成结,犹豫再三,终是不得已掀开眼皮,瓮声瓮气地开口:“外头怎么这么吵?”
阿伊低声安慰道:“也许是快到了。”
说话间,又伸手来为她捻了捻那毛毡边角,确保透不进半点风去,这才扭头望向车窗外,微微眯了双眼、眉头紧锁。
“哦。”
塔娜看在眼里,有些想不明白她愁眉苦脸的原因,干脆半坐起身来,一本正经地问:“所以,要到有很多很多银子的地方了么?”
“……”
“阿骁说,等他娶了我,便会把他的银子都给我。”
“这……”阿伊一时语塞,“公、公主啊。”
说得这么直白,叫人怎么回答你?
纠结良久,待她回过神来,却见这位惯是坐不住——又被打断好梦、再睡不着的小公主,早已扒开身上毛毡,好奇地掀了车帘、把头凑到车外去。
她吓得险些蹦起,伸手便要去拉人。
“阿伊、阿伊!”塔娜的声音中却是掩不住的好奇与兴奋。没被她拉开不说,反倒一把将她拽住。
两只脑袋被迫凑到一处。
塔娜指着远方狼烟,惊奇道:“你看,那是什么?!”
阿伊:“……”
诚然,也不怪自家公主这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她想。
实在是他们此行,从王帐所在的月河谷出发,由英恪大人领兵护送,一路上,概都守卫森严,连只蚊蝇也放不进来。
塔娜整日闲得无聊,除了夕食过后、能在那位摄政王的陪同下散步消食一刻钟。其余时候,大多都只能在马车上睡得天昏地暗。要不然,便是被那位坚持要跟来“凑热闹”的九王子殿下烦得头疼——但这样的烦恼,到如今,甚至都成了她为数不多的“乐子”。
毕竟,和一路上格外沉闷话少的英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