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又在说奇奇怪怪的话。”
是谁?
“师父,你看、你看!女施主好像眨眼了!”
“安福,去沏杯热茶来罢。”
“啊?”
“去吧。”
“我不要!师父又来了!师父不公平!方才明明都是我在照顾女施主,怎么现在人要醒了,你就把我支走。”
“傻孩子。为师的意思是,若是人醒来时能喝到一口热茶,岂不对你另眼相待么?”
“……哦……原来如此!那我这就去!师父且等着我啊!”
语毕,脚步声一路跑远。
于是乎,待塔娜艰难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便就只剩一张须发皆白、沟壑纵横的脸——老翁坐在床边,见她醒来,嘴角扯出一道不咸不淡的弧度。
“姑娘醒了?”
姑娘?
塔娜有点懵:刚才听那童声一口一句“女施主”,她还以为自己仍在寺中。
可再看眼前人,不仅没有剃度,一身麻布衣裳更是朴素。环顾四周,虽说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也唯独没有寺院中处处可见的佛幡。她不免惊疑自己这一晕、究竟晕到了哪里。
“这里是……”
“此处乃禅寺后山,因姑娘身有不便,僧舍不宜接待,与姑娘同来的贵客、又同方丈有要事相商,这才将姑娘送到了老夫这里。”
身有不便?
塔娜起初并没听懂他的意思,直至肚腹忽又绞痛起来,她脸色发白,不觉捂紧肚子、满头虚汗。
缓过一阵,这才突然回过味来:原、原来来了月事,不能进禅寺?
深觉自己犯了忌讳,塔娜下意识双手合十,一脸心虚。
“姑娘不必忧心,”那老翁见状,开口安慰道,“老夫本也是寄宿寺中,此地不过农家小院,算不上‘佛门净地’。何况,不知者无罪。”
“寄宿寺中?”塔娜却被他的话勾起兴趣,“还可以……这样么?”
“算是带发修行罢。”
老翁说:“我与佛门曾有前缘,却因故无法皈依,数年前,将万贯家财尽数捐于寺中,向方丈换来了这一处清净地。”
万贯家财!
似看出她眼底诧异,老翁笑了笑,话里轻描淡写:“一生积蓄,总还有些分量。只不过,和佛门于我之恩相比,再多的金银,也微不足道。”
“方丈大师……救过你的性命么?”
“不,是比我的性命更重要的事,”老翁说,“三十年前,我与发妻幼子离家逃荒,妻死子散。搜遍全身,也凑不齐一副棺材的钱,只好将妻子埋在一座破庙底下。”
二十余年白驹过隙,待他再归故里,昔日的破庙却早已被推平,上头重建的大宅、不知换了几任主人。
“本以为再寻不回亡妻尸骨,老夫万念俱灰,险些一死了之,却有个怀胎十月的乞婆拦下我,说,破庙被推平前,天佛禅寺的惠寿大师曾在此做过一场法事,将破庙周围的尸骨尽数收敛。”
他找到禅寺,一个个扒开后山坟头,花费半月,最后,竟真的找到了亡妻尸骨——将她下葬前,他为她穿戴整齐,在她的鞋里,塞进了家中最后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底。
隔了半生岁月,无尽辛酸,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将她和儿子的尸骨重新下葬。
“是以如今,我便是这一山坟头的守墓人,”老翁笑道,“来日我死了,安福也大了,他再亲手把我埋进那墓里去,我们一家,也就团圆了。只是没想到,此生竟还能见到姑娘,想来是惠寿大师在天有灵,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姑娘,当真不记得老奴了么?”
塔娜闻言一怔,不由仔仔细细打量了眼前老翁一圈。
可饶是她连他眼角几条细纹都数清,看得眼也不眨,末了,也着实没看出来自己和他曾在哪里见过,只好诚实地摇了摇头。
“老爷爷,你恐怕……恐怕认错了人。”
她说着,有些丧气地低垂了头:“我想,我也许和一个人长得很像,近来常有人把我认错。”
“认错?”
“嗯,”塔娜叹息道,“他们……唉,总之,叫我都叫得不一样,却总是没叫对过。”
“可老奴觉得,姑娘经年未改,实在是——只一眼便认得出来,绝不会错啊。”
“……?”
什么?
塔娜一头雾水。
“若老奴没猜错,恐怕是‘那位’不惜代价,逆天而行,也要保下姑娘,这才有了今日局面罢?弑父杀兄,有悖人伦……老奴实在难以认同殿下行径,可毕竟,大魏乃是魏人的天下,殿下,如今亦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
老翁说着,神情微敛:“辽西一战……何其凶险,如今九殿下被俘,姑娘只身入敌营,难道也是为救出殿下?”
这、这又是哪跟哪?
塔娜原就不太清醒的脑子,这会儿越发晕晕沉沉。
唯恐他再问下去,连忙摆手道:“认错了、你真的认错了,我叫塔娜,是突厥的……”
突厥的公主?
又或者,突厥神女?
她曾无数次这样说服自己,今日却不知怎的、喉口莫名艰涩。嗫嚅了半会儿,终是别过头去,“总之,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你们说的许多事,我都没有印象,”她说,“阿骁在哪,我……”
话音未落。
她掀开被子、起身要走。那老翁并不拦她,甚至挪开位置任她动作。
眼见得她将要出门,却忽在她身后幽幽问道:“姑娘在害怕?”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