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冒险……不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请恕末将不能从命,”可聂复春亦同样坚持,“神女既已通信魏军,不妨安心呆在城中,若然魏军来……援。”
这个“援”字,几乎从齿缝间挤出,他低声道:“也好坐观局势。眼下突厥人后方大溃,向东面逃亡;但仍有残部坚持迎战,想来还能拖得一时,城中仍是安全……”
“我说过,已经够了。”
够了?
“……”
聂复春脸上已有怒色。
沉默片刻过后,终忍不住扬声道:“难道在神女心里,那些突厥人不是罪有应得?!”
“若不是他们,绿洲城中那些断壁残垣从何而来!不是他们,昨夜死伤的将士,城中丧夫丧子哭嚎的声音……神女难道都视若罔闻?视而不见?!您如今铁了心要出城,究竟是为了谁——为了我们么?我们尊你为神,可你现在却宁肯抛下我们,置生死于度外,也要去救那些死有余辜的突厥人!究竟是为什么,恕末将想不明白 ,亦不能苟同——!”
不能苟同,也决不能纵容。
“是么?”
塔娜凝望着他的怒容。
许久,却只轻声道:“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命也是命。”
“……”
“因为这些代价已经足够了。战争,是时候结束了。”
“……”
聂复春脸色森寒,显是仍不认同,扭头不愿做声。
四下尽皆沉默,唯有始终跟在塔娜身后,不敢离开半步——离开半步,便会被城中众人唾沫淹死的阿伊,一瞬掩面痛哭。
“还有。”
而众目睽睽之下。
这位神女,瘦弱苍白的少女,给出的最后一个理由是。
“因为魏弃——”塔娜说,“我认识的魏弃,本不该是这样的。从来不是。”
是魏弃,而不是魏炁。
一样的发音,一样的人,再没有人能听出这中间的差别,除了她自己。
她说:“因为他是魏弃。魏弃不喜欢杀人……从来都不喜欢。他本可以不必举起刀,却曾为我,退无可退,别无他选。如今,我要亲手把那把刀,收回刀鞘中去。这个理由,不知够不够?”
她本该是摄政王的“妻子”,是赤地的神女。
如今,却当众表态,愿为魏人皇帝抛却性命,以身犯险。
一声“神女”堵在喉口,喊不出声,聂复春眉头紧蹙、强忍怒火,按住腰间佩刀,一心以沉默对万答——
然而。
“我来背你下去。”
一道并不低沉,甚至称得上清冽的男声,却恰在此时响起。
话落,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连塔娜亦不免惊愕,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那说话的少年却只骤然冲她一笑,又重复道:“我可以。我背你下去。”
话音刚落。
“谢麒!!你疯了不成!”
聂复春同样望向说话之人,见状,当即横眉厉喝道:“别忘了,你的右腿是怎么被那些突厥人活活剜下一块肉去!如今走路尚不利索,要怎么背人?!”
“我告诉你,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底子就在这大放厥……!”
“不是大放厥词。”
谢麒却道:“因为我挨得住,”他说,“我不怕死。”
“既是神女说的话,神女愿意冒的险,末将甘愿奉陪。”
话落,他接过身后军众不知何时、早已悄摸备好的铁三爪。
铁爪奋力甩出,深深嵌入城墙,塔娜知晓这少年心意已定,当即也不犹豫,转身攀上他肩膀,聂复春一时气急,伸手便要去拦,然而,还未来得及摸到谢麒,身旁竟忽横出一只手臂,将他手腕牢牢攥住。
聂复春一怔,下意识低下头去。
目之所及,是一只十足纤弱的手臂。
然而细看去,却仍能看到指腹间的老茧,结实尤胜男儿的筋骨,掩在衣袖之下。
足可想见,在这双手困于厅堂厨房前,大抵也曾握过长枪,练过刀剑。
……也曾巾帼不让须眉。
如今,这只“蒙尘已久”,养尊处优仍未能消去老茧的手,握住了他的。
“师兄,”赵春喜说——叫的不是将军,而是师兄,“阿爹曾说过,做人,这一世,须得有骨气,有胆气……争一口‘活气’。”
“只是那时,我退缩了。”
她轻声道:“可原来,我们没能做到,不代表没有人能做到。”
“春喜——!”
“若然情势生变,无论后果如何,我愿一力承担。”
春喜执意拦在聂复春跟前,寸步不让。
在她身后,铁索飘荡,谢麒背上塔娜,毅然决然地攀援而下。
而城楼之上,一众辽西百姓起初反应不及,至此,亲眼目睹,总算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一瞬嘈杂难止,沸反盈天。
聂复春重重叹息一声,终是挣开春喜手臂,扭头主持大局。
“静一静——”
......
头顶,是混乱哭号的人群。
脚下,是足可将两人摔作肉泥的可怖高度。
塔娜静静攀在谢麒肩上,仰起头去,眼中望见的,只有少年因疼痛和恐惧悄然颤抖的手臂:
她记得昨夜,魏弃也曾背着自己荡下城楼。然而,对于那时的魏弃而言,一切犹若探囊取物般轻易——对如今这少年而言,却显然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