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就因为自己的身份如此,才令他甘愿奉上性命来表忠心么?
她心下不由叹息,亦觉内疚,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来帮忙。
“恕末将斗胆。”
那少年却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倏然开口道:“神女,能同末将说说话么?”
“……”
“神女……”
“为什么要帮我?”
塔娜于是轻声问:“你的腿受了伤,明明很疼,不是么?”
想来,这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找到的话题了。
谢麒闻言,不由笑起:如若塔娜现在能掉转过头去看他的表情,定会惊讶这少年的没心没肺。
分明已是性命攸关之际,他竟还是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仿佛就等她问出这句话似的,脸上难掩开心得意。
“因为,”谢麒说,“因为你长得和我二姐姐很像。其实……你入城那天,我站在人群里,便曾远远见过您一次——虽然,也就一眼。那天人太多了,我实在挤不进去。只是我那时便觉得,若我二姐姐还活着,大抵也生得这般模样吧?我同她分别时,才不过七八岁,如今想来,许多事都已忘记了,可不知怎么。一见到您,我就想起了她。”
“……”
谢麒手中用力攥紧铁索。
分明吃痛皱眉,嘴上甚至片刻不停地往外“倒着豆子”分心,不知怎的,他动作反倒越发稳健,连手臂亦不再颤抖。
仿佛那些久不曾与人道之的回忆,真的足够令他忘记疼痛一般。
他脸上表情一时神采飞扬,一时忍不住忧伤低落:“我娘只是个妾室,不受宠爱,后来又触怒大夫人,被赶到了庄子上去。打小,我虽没有像二姐姐似的吃不饱穿不暖,可也老受那些下人们的挤兑。”
“大姐姐是个好人,但整天呆在绣楼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兄长们更瞧不起我,不愿带着我玩,只有二姐姐……整个谢府,只有二姐姐她真心待我好。”
明明为了多吃一块饼,总被婆子们偷偷拧着耳朵痛骂,攒下的铜板,更恨不能一块掰做两半花。
二姐姐这人,出了名的贪吃,“小气”,更是十足十的精打细算,还有许多叫婆子们讨厌的“小聪明”。
可也是这样的二姐姐,会在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生辰时,偷偷求着卖话本的货郎,用所有积蓄、换来只杂毛的小狸奴。只因为他曾哭着同她抱怨过,阿娘走了,院子里除了自己、再没人吭气,实在太冷清。
他害怕,所以她为他考虑,倾尽所有。
她待他好,从来不求什么。
哪怕除了常年在外征战的阿爹,谢府上下、所有人都看不清她这个“打秋风的穷亲戚”,可就因为阿爹给了她一块地方住,给了她一口饭吃,她仍然愿意将所有姓谢的,都视为家人。
他问她为什么,少女嘴里囫囵咬着半块饼子,吃得满地掉渣,毫无形象。
听出他话里的迟疑与惴惴,却仍是笑着轻揉他的脑袋,把碗里最后一张饼递给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因为,我阿爹是这么教我的?】她说,【人不能挟恩图报,可要知恩图报。我爹死了,阿兄也死了,我不想做我娘的累赘。谁愿意帮我,谁就是我的恩人……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得好好的。】
【活给所有人看,活给我天上的阿爹和阿兄看,等我挣了银子,不用靠任何人也能活下去的时候,我就能回家去找阿娘了。】
家?
他忍不住问:【二姐姐的家在哪里?】
【江都城。】
【江都……?】那是他从来没听过更没去过的地方,一时越发好奇,【那里很好么?比上京还好么?】
【当然了!】少女立刻笃定道。
怕他不信,甚至咬着饼子,掰着手指,一一向他细数起来,语气里满是如数家珍的怀念:【阿麒,我告诉你,江都城里呢,有最好吃的面线和最甜的糖人儿,每到上元节,那更是热闹得,简直能把整个江都城都翻个天!】
【天上的灯,河里的灯,映得夜里好像白天一样,那时,我就骑在我阿兄的肩上……嗯,等我把自己养胖些,再长高一些,我也让你骑在我肩上,总之,就那么看!那些耍大刀的,喷火的,猜灯谜的……呀,数都数不完,想想都开心!】
【有时我做梦梦见,都常开心过了头,开心到……梦醒了还没发觉呢。】
是啊。
梦醒了还没发觉——后来,他也尝到了这般滋味。
解府被抄家那天,阖府上下兵荒马乱。
他抱着二姐姐的腰,死活不愿跟官兵走,哭得撕心裂肺。
他还记得,那时所有人都在哭。可只有二姐姐,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反而蹲下身来,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了一脸鼻涕眼泪。
【别哭了,记得,只要能有一口/活气在,无论再难也要活下去,】她说,【因为二姐姐是怎么都会咬牙活着的,所以,阿麒,只要你也活着,有一天,总能再见到二姐姐,知不知道?】
【到那时候,二姐姐就让你骑在肩膀上看花灯,好不好?】
回忆分明遥远,一切却仿佛只在昨日,
“……方才我听聂将军叫你,谢奇,”塔娜倏然低声道,“人如其名,听小将军的经历,果真令人惊奇。”
“不,不是那个奇,”谢麒却摇头道,“是麒麟的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