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麒。
揽在颈边的手悄然一紧,他的心跳仿佛亦因此停摆一瞬,却仍咬牙装作毫无察觉,继续说了下去:
“我父谢善,曾受先帝重用,官至四品忠武将军,如今想来,或许他为我取名时,也曾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有朝一日、能成人中龙凤罢?可惜后来,父亲被污下狱,家中男丁尽数充军漠北……”
谢麒叹了一声。
那叹息中,却并无任何遗憾或怨怼,仿佛只是回忆至此,为叹而叹的一口长气。
“好在,平西王念在我父曾是赵家旧部的情面上,命人悄悄将我与几位阿兄救了出来,对外只说我们都已病死在路上……只不过,救了归救了,他却不能养我们一辈子。”
其余几位兄长,不是受不了一朝跌落凡尘、再难翻身的痛苦自绝而亡,追随父亲而去;便是铁了心要为谢家翻案,自赵家求了盘缠上路,却从此杳无音讯。
只有他,年纪最小,却最能吃苦。
这些年,他在辽西挨过打,遭过骂,受过骗,三十六行,除了卖/屁股的活计做不得,他什么都愿意干,只要谁能教他本事,他就愿意叫谁一声爷。
也因此,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却早没剩下一块好肉,遍体鳞伤。终于,才叫他学了一身本事,混出几分名堂。
两年前,他更因武功出众被召入军中,归入聂复春麾下,因一路敢打敢拼,渐渐得了一身军功。
“我知道,所有人都说我二姐姐死了,被老皇帝毒死了,可我从来都没信过。”
谢麒说:“我二姐姐比谁都乐意活,她那时才十六岁,怎会就这么死了?我想亲眼见一见她,但我去不了上京,也进不了皇宫;老皇帝死了,我更没了机会给她报仇。我只能安慰自己,只能想着,像我二姐姐说的,只要活着……熬着这一口气,总能再见到的,”他说,“可惜,如今我长高了,也壮实了些——二姐姐恐怕已背不起我。”
“是么?”
“不过,我一定能背得起她。”
“……”
塔娜突然笑了。
不知是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还是心头翻涌的情绪无从宣泄,下意识地遮掩。
直至嘴里尝到咸涩的滋味,她才倏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满面是泪。
“那你可还记得,”塔娜问他,“你的二姐姐,她叫什么?”
“芳娘。”
而这“没大没小”的少年闻言,亦毫不犹豫地答她道:“我二姐姐叫谢沉沉,小字撷芳,可她说,家里亲近的人都唤她作芳娘。只是谢府没人这么叫她——就因为这样,我得这么叫她。我不想让她觉得,谢府里没有她的家……人。”
说话间,铁索竟不知何时见底。
直至足尖稳稳落地,那一刻,却恍若从不知人间几何的美梦中,乍然回到凡间。
塔娜没有吭声,只深深呼吸,用力抹去脸上泪水,于是,只眨眼功夫,这少女仿佛又成为那个无牵无挂,俯瞰众生的神女。
“你做得很好。”
而等转过身去,抬起头来,看向谢麒期期艾艾的表情,她甚至可以微笑道:“所以,回去好好养伤吧。等到你能重新活蹦乱跳,你二姐姐,她定会为你开心的。”
“……”
谢麒显然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脸上挂满毫无掩饰的无措,愣在原地。
“今日的事。”
她却反而从容抬手,轻拍了拍他肩,道:“多谢你。”
语毕,转过身去,径直走向属于她的真正战场。
鞋履被鲜血浸透,那熟悉的、肃杀森然的气息将她紧裹。
而她望着战场中,被层层包围、长刀贯心,仍似无知无觉般木然屠杀的身影,看着他被鲜血染得斑驳的脸,不知怎的,忽又想起许多年前,自己阴差阳错踏入地宫,推开的不知第几扇门。
门后的天地,冰床上的残躯,气若游丝的少年。
在她走进去的那一刻,命运似乎便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变化。
【为何执意要救九皇子?】
【因为我家殿下,也曾在我重病难捱之时,为我做过同样的事。】
仅仅是这样么?
【因我家殿下,不算顶顶好人,却也绝非心肠歹毒、死不足惜之人。】
【我家殿下,若是能活,为何一定要死?】
【若是有一线生机……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
若我还能做些什么,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弃他于不顾。
如今想来,若她没有走进去,是否魏弃就死在了那暗无天日的地宫中;
若然她没有救他,是否便没有今日的苦?
她不知道。
但——
“你是我二姐姐,你就是,对不对?”身后,忽传来少年哽咽的低语,“大姐嫁了曾经的大皇子,后来暴病而死;二姐姐嫁了魏炁……如今的魏帝。这么多年来,他将你藏在哪里?你不顾性命、不顾神女身份也要救他,因为你是他的妻子。所以,哪怕所有人都视他为怪物,欲杀之而后快,只有你还想救他;只有你相信,你能拦住他。除了我二姐姐,这件事,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无它。
不止因她此刻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诡异”行径;
更因天下皆知,残暴悖戾、喜怒无常的君王,一生之中,亦独有这一道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