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说他太过聪慧,还是太过直言不讳?
“……阿麒啊。”
她长叹一声,顿步原地。
却仍是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他话中的种种,只冲他挥了挥手,叹道:“回去吧。”
“……”
“你长大了,二姐姐没有照顾好大姐,但这一次,不会了。我答应你,我们都会活下去。”
不是我,而是我们。
肩上厚重的大氅被解下,皮毛委地,几乎瞬间被血水染红。
而大氅之下,瘦削而孱弱的身躯如竹。
临风不折,过雨不污——
从未改变。
一如十四岁的谢沉沉选择背起魏弃,攀上漫长的、望不到头的长阶,离开那座困他半生的地宫;
如今的她,亦终于一步一步,走出那座谢缨“托付”于她、困她不得出的迷障:
【若不是你,我手中本不必执剑,若不是你,我的妹妹或许也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长大。若不是你……你可知有多少人可以免于一死?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死,阿爹不会死……只因你生来是阿史那珠的女儿,多少人不惜性命为你铺就前路,可难道你的命贵,我的家人生来便命贱么?!】
【你不配叫谢沉沉,你不配。】
——是么?
从前她不愿回答,无法回答,不惜抹除记忆来逃避一切。
可如今,她终于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
……
她是谢沉沉,不仅仅因为她“生”在谢家;
更是因为她,是她,赋予了“谢沉沉”这条生命,如今立身于世的意义。
所以——她是。
不仅现在是,且,永远都是。
她喜欢做谢沉沉,胜过一切旁人施加与她的身份。所以。
“……我们都会。”此刻,是谢沉沉轻声说给谢麒听。
*
“你们看那边!!”
“该死,乌图他们竟真敢带人逃跑!这群临阵脱逃的叛徒!”
目送后方军众阿史那金灵柩仓皇而逃,徒留马蹄踏过、泥尘四溅。
仍在勉力迎敌、试图拖住魏炁脚步的众雾狼军残部,顿时一片哗然,喧嚣声四起,义愤填膺的声讨与咒骂声响彻云霄。
“狼神在上,这些人会有报应的!老子就算做了鬼,也要让他们一辈子不得安生!”
“对……就算他们逃回王帐,大汗也绝不会放过这些畜生!”
“逃了又能怎样?!没人看得起他们!我们是狼神的子民,岂能背弃自己的手足——!”
“可、可是。”
目之所及,遍地挂彩的残兵败将中,却有一满脸怯意的突厥少年不住左顾右盼。
终于,他强忍恐惧,小声开口道:“特姆大哥,大家,”少年迟疑着望向四周同伴,“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不如……我们也……”
“也什么?!”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耳光却冷不丁迎面而来。
那少年防备不及、被扇倒在地。
见四面嫌恶目光瞬间聚焦己身,一时再不敢争辩半句,只捂着脸颊,闷头盯着膝下被鲜血浸润染红的土地。
“说的什么混账话!”
而他口中的“特姆大哥”——那如小山般壮硕的突厥汉子见此,却亦丝毫没有伸手搀扶或动嘴劝慰的意思。
反倒朝他当头啐了一口:“见了血就吓得屁滚尿流的胆小鬼,不如在家喂羊,你上什么战场?!帖木儿,我看错了你,你果真只是个没用的草包!听着……给我听好了!”
特姆朗声道:“我们宁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让族人蒙羞!”
“对、对!”
“特姆说得对!”
纵然已亲眼见证死伤无数,被逼到穷途末路。
闻听此言,四下竟仍是一片诡异而亢奋的叫好与附和声。
“死有什么可怕?!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横竖都要死,我们何不用血,来让后人记住这段世仇!”特姆道。
男人双目充血,目光环顾四周,蓦地振臂高呼:“唯有不怕牺牲的战士,才能在死后得到狼神的庇护!我们至少比那些贪生怕死的畜生光荣!就算死,我们也要多拉几个辽西人陪葬!!”
“从现在开始,想法子把这怪物引到绿洲城去!把绿洲城城门打开!!”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些久经沙场的兵士心中,或许还存有几分耗尽魏炁体力、侥幸取胜的奢望。
那么到此刻,心知肚明同伴的背叛,和终究退无可退、难逃一死的结局,他们彼此眼中,分明只剩破釜沉舟的疯狂。
“杀啊!!!”
“弟兄们,随我来!!”
特姆一马当先,奋力挥舞手中长刀,身后众人前仆后继,纷纷向魏炁杀去。
只是这一次,他们显然不再执着于“取人性命”,相反,假意大张声势,实则悄然兵分两路:身上本就负伤,撑不了多久的,留下用性命拖延时间;而为数不多还能动弹、身强力壮的,则由特姆带兵绕后,试图寻机破开绿洲城城门。
前者必死无疑,后者在绿洲城城楼数百弓箭手的盯梢下,亦是九死难生。
说到底,区别只是早晚而已。
“大哥!特姆大哥!!带上我……求你带上我!”
帖木儿反应过来,却仍是慌忙捡起方才那一摔、随他滚落在地的佩刀,连滚带爬朝特姆追了上去。
“特姆大哥,等等我……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