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场既已站定,便将从前卖主求荣, 墙头草的嘴脸浑然抛诸脑后。
“见惯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可老夫阅尽半生, 倒从没见过现形得这般快的!”
脸上表情皮笑肉不笑,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他话中暗示的意味却已然摆足:“敢做不敢当, 算什么大丈夫?!”
一语方落。
“这……!”
“天可怜见,这群魏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们如今难道还有得二选?为何还要这般咄咄逼人……”
“他、他们点名道姓要的,是不是……聂将军?”
魏军本就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围城的阵仗甫一祭出,已叫绿洲城中人心惶惶。
如今,这为首者再一喊话,更是令城楼之上鸦雀无声,回过神来,亦唯有怯懦私语不绝于耳。见此情形,本已被劝回避的聂复春、猛地推开护在他面前的谢缨等人,终是行出人群上前。
众人阻拦不及,他已毫不犹豫横剑于颈,向底下人开口喊话道:
“开城门,迎上使,是神女懿旨,如今贵方亦说到做到,前来平事。我等绝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说话间,手中力气加深,颈边立见血痕。
他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变,唯独声量一再拔高,近乎歇斯底里:“我聂复春同样敢作敢当,绝不打那苟且偷生的主意!若我一人性命,能换得满城百姓平安,我这便以死明志,绝无二话!只求诸位看在赵家驻守辽西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绕过赵家家眷和这绿洲城中数万百姓。我愿以这区区性命,求得诸位平息怒意——”
曹睿闻言,既不应声,也不喝止,只冷冷抬眼看他。
身后密密麻麻的魏人大军,却是无声而森严的威慑。聂复春苦笑一声,紧握剑柄。
一旁的春喜见势不妙,出手欲拦,然她疏于武艺日久,又岂能拦住决意赴死的将军?争执之下,竟被一把拂开在地,耳听得男人暴喝一声,手臂青筋毕露,咫尺之距、便要血溅城楼!
“师兄!!不要!!!”
“……将军且慢!”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与春喜惊慌之下的尖叫几乎前后脚响起。
聂复春听出那声音是谁,又听身后哭喊声此起彼伏,手中剑刃堪堪在颈边停住。一双虎目圆瞪,几乎下意识地低头望去。
目之所及,却唯有城下面若金纸,绿裙染血的少女。
她并未束发,一头乌发披背、如枯草凌乱,雪狐大氅之下,漏出一截鲜血淋漓的白纱——显是强打精神的模样,风来便要吹倒。
然而,纵使这般狼狈,她甫一露面,竟仍是让城中早已六神无主的众人、仿佛一瞬找到了主心骨。
狂喜之下,纷纷扑在城墙上向下探望,嘴里不住叫嚷着:“神女,是神女!”
“神女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你看,你们看,是神女回来了!我就知道……神女绝不会对我等见死不救!”
“说是这么说……”
“可你们难道忘了那群魏人叫她什么——”
曾经绿洲城中,无数人顶礼叩拜的少女;赤地传说中,神灵血脉的延续;昨夜大婚的主角之一,如今,却与城下叫嚣的魏人公然站到一处。
“……也罢。”
而她仿佛浑然不察这因己而生的诡谲气氛,只吃力抬手,接过兆闻递来的扳指戴在手上,随即向众人轻轻一福身,“曹丞相,聂将军,还有诸位将士,事已至此,便容我来作了这定夺吧。”
定夺?
若换了旁人,敢在曹睿跟前堂而皇之抢走这战后清算、“揽功”的活计,只怕他早已翻脸不认。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却是他苦苦寻觅数十年,又无数次失之交臂的“故人”,是阿史那珠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这……”
他纵然不愿,不满。
于心有愧,亦不得不让。
“右丞大人,”沉沉听出他话中犹疑,当即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可是有何异议?我方才已与兆军师商定好应对之策,如今……事急从权,还请丞相……”
“娘娘不必多言。”
曹睿却只是摇头,“既是娘娘决定,微臣岂敢有半句微词。”
说罢,一语落定。
方才还在辽西众人跟前态度轻慢,摆足了天家气派的“曹右丞”,竟也毫不犹豫翻身下马,颤颤巍巍、俯身叩拜于她身前。
在他之后,数万魏人大军见状,同样层涌跪下、齐声高呼千岁。这震彻天际的高呼声,恰遮去一段无力抑制、急促的低咳。
“聂将军——”
待她悄然拭去唇边血迹,抬起头来。
甚至有了力气,扬声向城楼上等候已久的聂复春喊话道:“你胆敢以下犯上,伤及陛下,此罪之深重,恐万死难辞其咎。今日若不叫你以血祭旗,他日消息传出,又有谁能向上京,向大魏千千万万的百姓交代?这个中厉害,想来你也清楚。”
少女脸色苍白,一头乌发随风乱舞。
纵使此刻孤身立于阵前,她仍平静,亦无惧,坦然接受着世人的叩拜与审视。
“请神女……明鉴。”
而聂复春闻言,终只长叹一声。
“末将自知今日死罪难逃,也绝不敢叫神女为难,”随即,摆手叫停身后议论,男人复又双手抱拳,朗声应道,“只想请神女在此做个见证,容末将一人做事一人当,纵使赔上这条命,也万不能再伤了……再伤了彼此和气。只要神女答应绝不牵累旁人,末将立刻命人打开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