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将军当真以为,赔上你一条命,便真能叫这事就此揭过么?”
聂复春身形一僵。
似想不到她竟会在此发难,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望来。
正要开口解释,她却又一次出言打断,摇头道:“聂将军,如今你铸成大错在先,若以魏地律法而论,谢罪陈情,人头落地,连坐满门,株连九族,这里头的哪一样,恐怕都免不了;方才在你麾下、领命放箭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将军真以为,只你一条命,便能将这一切都一笔勾销?”
此话方出。
甚至没等聂复春开口,城墙之上,已然丢盔弃甲、跪倒一地。
“神女饶命——”
“请神女看在聂将军护城有功的份上,饶将军一命吧!”
“我们这些人也只是奉命行事,绝没有故意加害之心啊!请神女明鉴……神女明鉴!”
......
谁料,却亦就在这一片慌张求饶声中。
“好你个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的贱人!”
一道毫无预兆的怒吼,骤然惊破天际。
变故来得太快——更何况,那与男人一身儒士打扮毫不相干、甚至不堪入耳的咒骂话语,更直白得叫人茫然。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喊话的已不管不顾冲出人群,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去,冲底下的人破口大骂:
“婊/子养的贱人!你真以为自己骗得过所有人?!”
“一个突厥人认回来的神女,如今又站在魏人一边……风吹两边倒,端的是哪门子的架子!”
“若不是我们护着你,捧着你,你早死在战场上流干了血!现在却和这些魏人里应外合……唱的好一出大戏!倘若平西王在世,哪里由得你们在这放肆!!”
男人说着,拼命挣扎,挥开身旁七手八脚拦他拖他的“障碍”。
只一手抱住墙墩,涕泪齐飞,声嘶力竭地干嚎:“赵家的废物,都是废物!”
“一个个的,早都被这绿洲城里的温香软玉磨软了骨头,如今方才心甘情愿、对着这些魏人奴颜婢膝!老子要是年轻十岁,定当弃文从武,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死在他们手里,也绝不会就这么任人宰割!你们看看自己的样子,日后死了、到了地下,我看你们谁有颜面去见地底下的祖宗!滚开,都给老子滚开……你小子是谁?”
被他反握住手臂的少年面无表情,手指却如铁箍一般,飞快攥紧他右手。
“这么盯着老子什么意思?!你要有本事,倒是多杀几个魏……”四目相对,甚至不等他话说完。
只见那少年袖中、剑刃寒光一闪。
男人满目惊恐,下意识抱头躲避,却不知想到什么,护着脑袋的手忽然撤开,反倒将身子一挺,咬牙向剑尖迎了上去——
“阿麒!”
眼见得剑尖与男人唇齿只一寸之距。
“住手!咳……咳……!住手!”
本该横贯他咽喉的剑刃,却僵持于半空、悬而不落。谢麒又惊又气,不由低头向自家二姐方向望去,却见城下少女不知何时,竟早已咳得弯腰、身体抖簌不止,一时脸色大变,仿佛做了什么莫大错事一般,抬手便将那男人推倒在地。
这老书生本就身无二两肉,如今鞋子不知在挣扎中飞到何处,被发跣足,被谢麒这么一推,更是哀叫着不住呻/吟,半天爬不起身来。
然而纵使如此,直到被人架起、拖走,他嘴上仍在片刻不停地大骂:既骂天地不仁,小人当道,也骂妖女祸国,辽西将亡。
许是兔死狐悲之心作祟,他一路哭嚎不止,人群中,起初交头接耳的私语议论声,竟也逐渐被抽噎哀泣所取代。
“……”
沉沉察觉不对,当即拂开身旁欲要搀扶的兆闻,皱眉高喊道:“等等!”
“谢麒,替我拦住他!”
后背早已被湿意浸润,那粘腻分不清是汗、抑或血。她不愿叫人看出端倪,唯一能做的,却也只有拼命控制住打颤的牙关。
见谢麒将那男人猛地揪回跟前,这才一字一顿、向城上众人喊话道:“是,这位先生没有说错,我谢沉沉是两面三刀,首鼠两端;不瞒诸位,就在一炷香之前,我还在犹豫,在摇摆不定。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本可以不选,可以不犹豫不摇摆?索性拼个鱼死网破,成全你们的高节大义,再光明正大,杀遍城中所有逆贼……岂不更一劳永逸?偏偏,我却如我母亲一般,承过你们的情。”
“我母亲……”
她说到此处,声音忽的轻了。
恍惚间,脚下站立之处仿佛悄然变幻。
她不再是不得不站在这里结束一切的“神女”,不再是众人眼中的大魏皇后,而是天佛禅寺,后山小院,一抹游荡的孤魂。
而阿史那珠,她的母亲,理应无知无察地躺在那张“吱呀”摇晃的美人榻上,轻抚着隆起的肚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长生啊,你知道在这里,要怎么种出一株花么?】
【不是抛下去便能大片大片的生长,下一夜雨便能盛放,在这里,一颗种子埋入土里,有时会因土地干裂而枯死,有时会因严寒风霜而无法长大,哪怕努力发了芽,也免不了因为鸟兽的啄食和踩踏,令之前的努力骤然化为泡影。可即使开了花,风吹雨打便能令它凋败,因被人看中而随意采撷,就能叫它断绝生机……就是这样脆弱的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