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宫上下,打小便有很多人说他和魏弃像,一样的天资,一样的众望所归。
但谈及他的脾性,却都异口同声,说他更像已故的谢后,在他们嘴里,她是个友善的性子,后来也是宽厚的主子,从不苛待人。活得久的老宫人们谈起,总说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家呢,虽个子矮矮瘦瘦,可永远笑盈盈的模样,粉面桃腮,眼神清亮,一看就是个要做贵人的。
这不,罪臣之女出身,日后竟可以和天子死同穴。
魏咎听得皱眉。
尽管他知道,那群惯会看人脸色的老宫娥其实不一定记得具体的人,只因着她是“谢后”,是他惦念的生母,便在他跟前把最好的美德,最好的样貌安给了她。但他还是默默听了进去。
他喜欢自己像她。
哪怕那是他拼命压制自己的本性才扮出来的样子,模仿出来故意叫人夸的,只要像她,就觉得仿佛是她教出来的一样,很好。
后来日子久了,他觉得那的确是自己生来就有的性子了,更是习惯成自然。
可谁料,这世上最怕的就是赝品见了真货,东施见了西施。当他真见了她,极荒谬的,竟有种东施效颦的惶恐感。
他觉得,他不像了。
甚至没有魏璟像。
魏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她;魏璟说话讨得她笑,他却总是不自觉话里有话;
魏璟同她吃果子,一吃就是一盘,可他用了三口,便不自察地放下,等他还想再拿起来,一看她噙笑的眼睛,就不自在了,重又搁下。
她定也看出来了他的别扭。
所以每次见他,总不说严肃的话,不说什么久别重逢的思念,只同他扯家常,一时喊他作阿壮,说家乡都是这样的,取个贱名好养活;一时又说魏弃将他教得很好,模样俊,擅谈吐,会武功,有学问,她觉得有学问的人都了不起。
他却只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盯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终于轻声道:【阿璟那把长命金锁,真好看。】
一把金锁而已,款式也是许多年前的旧样子,成色都老了。
他是太子,怎会去羡慕那俗气东西?
可……偏偏就是羡慕啊。
他的嘴唇抿着,自认为模样坚毅,便不会让人瞧着可笑。殊不知眼底已有水雾——等了好多年,想了多少回,梦里排演过,就想和她说这句话:怎么不给我留一个呢?
他想,给我留一个念想也好啊。
然则十六娘只是瞧着他,不时眨巴眨巴眼。
【金锁?】
许久,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子肖母,果然,果然。】
【……?】
【你父……陛下,他是个金银都作身外物的人,半点没有铜臭气,可我却不同,】她表情促狭,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可太喜欢银子了。记得小的时候手中不宽裕,总挨饿。却总惦记那年年节,见二姐腕子上戴了一对赤金手镯,那样好看,羡慕得哈喇子直流,但也知道这样的好事落不到我头上。于是便偷摸攒了好久的钱,想着什么时候也能买上一只。哪怕细一些,旧一些……】
【买到了?】
【怎可能,太贵了,】她陷入回忆里,【我攒下来那点银子,其实还不够打根簪子,但总一直惦记着。后来我在江都出嫁,家里人给备嫁妆,说起要打镯子……我竟还记得那赤金镯子的花样,一清二楚呢!】
脸上竟有骄傲神情。
以至魏咎看在眼里,都不忍揭破他与她说的事完全南辕北辙——
无法,只好任她说了下去:【后来回了宫,权把此事当成笑话讲给了堂姐听,她果然早都忘了这茬事。毕竟从前谢府富贵的时候,一对赤金镯子倒也入不了她的眼。可她还是记下了,】她说,【我堂姐啊……你姨母,那真是个极好的女子。那年我生辰,她答应要给我打一对金镯,又说等我腹中的孩子出生,要给他打个更大、更重的金锁。】
咦……?
哦。
原来他也有的。
魏咎想。的确,这东西本都是长辈互赠的,表拳拳爱护之心。
可为什么没送成——这缘由他也清楚:听说魏璟那位生母,自己的姨母,死得凄惨。因犯了忌讳惹得太子动怒,后来竟连个坟茔都没有,草席一裹、便丢到了乱葬岗去。直至后来魏弃登基,为她追封诰命,才重立了衣冠冢。
但尸骨,却到底是找不见了。
【她没能活到那时候。】果然。
【若她活着,你会有一只更大、更重的金锁,你不知道,那时她多喜欢你,她其实不该来看我的,可她总想尽办法来,摸着我的肚子同你说话,说盼你健康、又说盼你长得像父亲,性子嘛,像我更好,】她提起旧事,眉眼柔和,忽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那时总想不到,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如今看到了,真好。她一定也喜欢你,在天上保佑你呢。】
【你本就是……带着最好的祝愿、最殷切的盼望来的啊,】她说,【阿壮,那对金镯子,如今还在我的嫁妆里,那时多喜欢,后来才明白,不是纯喜欢镯子,是喜欢有个赠镯子的人,那样爱她。大伯母吝啬可憎,对我更是苛刻,可对自己的亲女儿,她多用心啊。我曾羡慕二姐有疼爱她的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