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二姐陪我在宫中,就像我的娘亲。那是千金都换不回的手足情。】
她好像在说着旁的琐碎的事,可他知道,她说的,其实与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甚至更深、更远的事。
【阿璟还是个孩子,很多事都不大懂,但我瞧着,他是个本性不坏的。那日在息凤宫,他说什么都要带着梨云走,后来,又给梨云在宫外厚葬,做了很大的法事,】十六娘捏了捏他腮肉,好笑道,【他是你的兄弟呢。还可以教,好好教,日后,阿璟懂事了,会给你打十把,一百把……一千把金锁。】
【……】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他看着她明亮的、仿佛盛着波光的眼睛,想了想,说好。
【我也给你打,】紧跟着又说,【十对,一百对,一千对金镯子。】
十六娘笑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像她。
......
陈缙事后与人回忆,才想起那日朝会的最后,其实魏咎统共只说了两句话。
其一,“他是我父,我是人子,必在这守着他回来,辽西的人不能动……他留给我的,已足够。”
用的不是陛下,而是“他”;不是本宫,而是“我”。
话落,底下静了静。
有些愕然,有些皱眉,也有极少数地红了眼,但都默契地不再说话,等他下文。
其二。
魏咎说:“如今这天下,是他打下的,可大魏不是只有他一人,若只能靠他一人,他走了,也便亡了,留之何用?若我死了,便亡了,留你们何用?”
殉/国罢。
这三个字,虽是藏在暗里的,却着实有先例。
就譬如方才他们还提起过的、前朝祖氏。
“……?!”
众人不知这小小少年竟有如此胆气,更不知他性子里竟有这般决绝狠辣的一面,不由面面相觑——毕竟这位太子,小太子,向来是以尊儒崇礼而享誉盛名的。
他虽是魏弃之子,可却像极了从前的魏晟,至少,面上如此。
年纪轻轻,便能礼贤下士,个性温文。
至贤至孝,礼仪端方,从无半分逾矩。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如今却高居上位,掩去了温柔伪善的面具,轻飘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轻声说,留你们何用?
当真,无怪乎是父子。
这一刻所有人都想。
尤其是些活了有年头的老人,目光相交间,竟都不约而同想起了曾经太极殿上,那个抱着襁褓中的幼子,满身是血,却仍不急不缓说着惊世骇俗之言的少年,默默出了一背的冷汗:
话说。
他们盯着长大的太子,素来言行无失的太子,怎么还是长成了这副模样?
没有人再敢吭声。
只都清楚,自魏弃离京后,留下的一众精兵,都城中的两万禁军,实际都把控在太子手上。
太子想要他们的命,可能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陈缙环顾四周,第一个领头,跪下去,高声喊殿下英明,殿下千岁。
很快,此起彼伏的声音跟在后边响起,都喊了英明,千岁。
朝会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自没人敢乱说话,乱传信,唯有魏璟觉得稀奇——如今他总被魏咎叫着一起读书。魏咎看奏折,魏璟就在旁弄个案几看书,虽不知道魏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喜欢宋良娣做的海棠花糕,很爽快地应了,反正在哪看不是看。
他只好奇,最近本有好多人争着来给他递话,说去西京,西京安全,怎么忽就不去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去也好,免了舟车劳顿呢。
于是继续美滋滋地看书。
谁料书里夹着的话本子却不知何时被没收,他遍寻不到,哀叫一声,拍案而起。
“我的书呢,我的书呢,”魏璟哭丧着脸,“这可是镜无尘的新作,千金难求呀!我的书呢?还我!”
这才是真正的孩子。
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下,得了快乐,闲散而富贵的一生。
*
赤水关破,关内青天良田,一览无余。
燕人马蹄踏过,如入无人之境,只六日光景,上京已在眼前——
然而。
无论城外如何叫阵,那沐浴百年风雨始终矗立如旧的城门,始终紧紧关着。
城内城外,两片天地就此隔绝。
这是燕人围城的第一个月。
太子魏咎号令全城,此乃国都,非死不退。
与燕血海深仇,若失国都于燕,无颜见先祖。
【城中四大粮库,千仓万箱,存粮丰足。若有乘机屯粮,低买高卖、盘剥百姓者,皆斩。】
【都城守备森严,禁军皆是精英,为免无谓损失,只守城以待,绝不正面应战。待陛下自辽西归来,定当扫除燕贼,还我北域。】
是了。
太子虽年幼,可他有皇帝为他留下的亲兵,他是皇帝唯一的孩子,众望所归的储君。
连他都没有乱。
太子,还在这里——
他说陛下会回来。
于是无论暗潮涌动的世家,抑或终日劳碌的平头百姓,竟都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从前能吓得小儿夜啼、令人谈之色变的皇帝,眼下却成了他们日日盼归的救星。
这一月,除却城内终日巡防的将士,城外偶尔的摩擦与骚动。
一门之隔,上京城秩序照旧。
......
燕人围城的第二个月。
辽西的军报迟迟未至。